袁權已經讓人把水榭徹底打掃了一遍,到處彌漫著花椒的味道。孩子也被尹、麋竺帶到工坊裡去了,那裡有單獨的小院,可以避免與病人接觸。隻有孫翊、孫尚香留在水榭,他們時常要隨孫策一起參加軍事會議,住在這裡方便些。
孫策有點累。三天沒有解衣,隻是抽空眯盹一會兒,鐵打的漢子也吃不消。在部下面前,他要強撐著,回到水榭,看到袁權的第一眼,他就覺得困意像山一樣壓了下來。
三樓的牆板已經安裝好了,但袁權還是不準孫策睡在三樓,拉著他回到二樓。二樓的窗戶已經堵上了,屋裡黑乎乎的,不點燈就什麽也看不見。
“用紙把窗戶蒙上就行,不用堵得嚴嚴實實的。”孫策迷迷糊糊的說道。
“用紙蒙?”袁權一邊幫孫策按摩放松,一邊問道。“怎麽蒙?”
漢代有窗戶,也有漂亮的窗欞,但還沒有用窗紗或窗戶紙的習慣。天氣暖和的時候就敞著,天氣涼的時候要用布將窗眼堵上。孫策以前一直沒注意過這件事,今天被燈油味薰得頭暈腦脹,這才想起這個辦法。他大致說了幾句,也沒說完,說了一半就睡著了。
袁權憐惜不已,小心地將薄被掖好,轉身吹滅了大部分燈,隻留下一盞能將煙氣回收的青銅鳧燈,便起身出去,命人取來紙和帛、紗等物,嘗試按孫策的方法蒙窗。孫策雖然沒說全,但這件事本不複雜,她試驗幾次便找到了要領,最後還是先用了帛。紗雖然采光好,但過於稀疏,防風效果不佳。
孫策做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提著霸王殺站在戰場上,四周全是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橫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味。戰旗在飄揚,那隻浴火鳳凰發出無聲的唳叫。
袁紹就在遠處躺著,奄奄一息,一動不動。他走過去,提起霸王殺,想要砍下袁紹的首級。刀刃剛剛磅到袁紹的脖子,卻發現袁紹的臉突然變黑,皮膚裂開,裡面爬出很多黑色的蛆蟲。這些蛆蟲爬得很快,沿著霸王爬了上來,所以之處,雪亮的刀刃都變成了黑色。
他大驚失色,連忙扔掉霸王殺,向後退了幾步,卻發現其他的屍體也在變黑,化作無數黑色的蛆蟲,轉眼之間,四周就一片黑,緊接著,連天空都黑了,四周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隻能聽到沙沙的聲音越來越近,接著鼻子、眼睛、嘴巴、耳朵裡都爬滿了黑色的蛆蟲,這些蛆蟲不斷地往他身體裡面鑽,啃噬著他的內髒。他嚇得大叫,卻發不出聲音。他想逃跑,卻無法挪動分毫。
無邊的恐懼吞噬了他,他腳下失去了支撐,不斷地下墜。
他拚命掙扎,卻無濟於事,反而招來了更多的蛆蟲,爬得他滿身都是。
這時,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聲音,含糊不清,卻又有著令人平靜的力量,就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的身體。黑色的蛆蟲迅速散去,他的眼前亮了起來,發現自己正站在半空中,腳下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隻有無盡的恐懼。
那個聲音清晰起來,他聽不懂,但是非常喜歡。過了一會兒,他心中忽然醒悟,這是《老子》。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
不知不覺的,孫策跟著念了起來。每念一句,他心裡的恐懼就減弱一分,直到平靜如古井無波。那個聲音不知什麽時候消失了,天地間一片寂靜。
……
孫策一覺醒來的時候,袁權還沒弄完,但屋子裡已經亮堂了很多。孫策看著袁權指揮婢女乾活,不時提醒她們輕一點,不要吵醒了他,心裡暖洋洋的。
這種被人呵護的感覺真好。
袁權敏感的感覺到了孫策的目光,轉頭一看,不禁笑了一聲,走過來坐在床邊,伸手摸摸孫策的額頭。
“醒了?餓不餓?起來洗漱一下,吃點東西吧。”
袁權不說還好,一說吃東西,孫策頓時覺得腹中空空。他想坐起來,卻覺得雙臂酸軟無力,連頭都有些暈。袁權按著他。“好了,你別動,再躺一躺吧,緩緩神。”
“這是睡了多久?”
“**個時辰吧。”
“這麽久?”孫策吃了一驚,掀被準備下床。袁權攔住他。他搖頭道:“不行,疫情雖然暫時控制住了,危險還沒有真正排除,不去盯著,我不放心。”
“郭祭酒和士元盯著呢,有什麽情況會及時來報。”袁權抱著孫策的頭,用嘴唇碰了碰孫策的額頭。孫策一驚,連忙推開袁權。“我也發燒了?”
“稍微有點。不過沒關系,請於神仙來看過了。於神仙說你太緊張,太累了,休息幾天就好。”袁權的臉有些紅,瞅了孫策一眼。“流感是什麽?**又是什麽?”
孫策很驚訝。“我說這些了?”
“嗯,還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我也聽不懂,這兩個詞出現得最多。”
“我還說了些什麽?”
“背了一大段《老子》,什麽‘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之類。於神仙說你少年富貴,又建下這般傲人功業,還能戒驕戒躁,虛懷若谷, 常自警惕,有修道的天賦,將來見到《太平經》一定會喜歡。等這幾天事了,他一定抓緊時間寫出來。”
孫策苦笑了兩聲。他不是謙虛,他是真的心虛。至於修道的天賦,那更是於吉一廂情願。於吉之所以會這麽說,大概是因為他的讓步,沒有堅決的反對使用符咒。當時隻是迫於無奈,不想與於吉因為這件事起衝突,現在卻覺得讓一步未嘗不好。移風易俗本不是易事,急於求成只會欲速則不達。更何況於吉說得有理,符咒也許不能直接治病,但信則靈,心理作用還是有的,尤其是對那些沒什麽文化的普通百姓來說。
神秘,也是一種力量。
孫策靜靜地躺了一會,感覺到屋裡的明亮,他又轉頭看了一眼蒙上了帛的窗戶。帛的透光還行,但還是看不到外面的景色,就連屋裡的人都有一些朦朧。
終究不是玻璃啊。
孫策忽然心中一動。“姊姊,工坊裡有會燒製琉璃的工匠嗎?”
袁權不假思索。“當然有,你們軍中用的取火珠不就是琉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