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在對面坐了下來,放下羽扇,拿起書信,看了一遍,隨手又轉給張承。張承看得比較慢,半天才放下來,苦笑道:“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啊。”
孫策哼了一聲。他也有這個想法。曹昂聲明願意為兗州百姓放棄一切,是不是真的?難以判斷。按理說,曹昂再仁善也不會仁善到近乎聖人的地步,這不合常理。就算他真有赤子之心,陳宮也不能同意他這麽乾。本著做最壞的打算這個原則,他更傾向於認定這是一計。
接受曹昂的請求不行。這會讓他有趁人之危的嫌疑,除非他還讓曹昂擔任兗州刺史,否則兗州百姓會對曹昂感恩戴德,隻要會有人提議讓曹昂重新擔任兗州刺史,必定會有很多人支持。不管怎麽處理,這都會讓曹昂賺足名聲,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隱患。
不接受曹昂的請求也不行。這會讓他好容易積累起來的名聲毀於一旦,而且他也擋不住流民。如果曹昂故意將流民往豫州趕,一樣能對豫州造成傷害。兗州人因此會對他恨之入骨,和他死磕到底。
“將軍有什麽看法?”
“看起來像是一計。”孫策說道:“陳宮?”
郭嘉重新拿起羽扇,輕輕搖了搖。“的確有點像,自以為算無遺策,其實迂腐之極。”
孫策眼神一閃,心裡莫名的輕松了不少。他相信郭嘉能夠對付陳宮,這才第一時間來軍謀處找郭嘉。
“怎麽說?”
“陳宮這麽做,等於給將軍出了一個難題。將軍若應,便是趁人之危。將軍若不應,便是見死不救。相反,曹昂卻得了一個舍身為民的美名,這兗州刺史之位更加穩固。”
張承也說道:“沒錯,這的確不好處理。就算我們不顧忌這些,也無法救援兗州。南陽的藥物儲備已經消耗大半,能不能堅持到疫情結束都不好說,何況袁紹還有可能南下進攻。我們的藥物缺口很大,根本沒法支援兗州。”
郭嘉搖搖手。“仲嗣,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
張承連忙拱手施禮。“還請祭酒指教。”
“疫情往往有很強的季節性。這次大疫,起源是秋冬之季的冷暖失節,不少流民缺衣少食,又露宿風寒,與春天那場戰事有一定關系,但影響並不大。現在已經寒冬,隨著冬衣發放到位,糧食供應及時,疫情再蔓延的可能性已經不大。體弱的已經死了,能活下來的大多不會在短時間內再發病,所以疫情看起來還很嚴重,其實隻是最後一段時期,用不了多久就會減緩。”
張承沉吟片刻。“可是每天的死亡人數一直維持在高位啊,每天都有四百多,接近五百人。”
“沒錯,這個形勢已經維持了有六七天了,但不會太久,很快就會下降。”郭嘉走身,走到一旁的折線圖旁。“你看,發病率在維持了十天的峰值後,從昨天開始,已經在下降了。治愈率卻在穩步上升,而且越來越快。這固然和張大師等人的辛勞分不開,本身也是疫情發情的必然趨勢。”
張承走到郭嘉身邊,盯著幾張折線圖看了半天,拍拍額頭。“還是祭酒說得有理,我隻盯著死亡人數這張圖了,沒將幾個數字結合起來看,知一隅而忘全局。”
“等你像我這樣經歷過幾次大疫,你就知道了。”郭嘉拍拍張承的肩膀,輕聲歎息。“不出門而知天下事,那是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閱歷還是很重要的。有很多事,聖人或是不講,或是語焉不詳,就算是說了,也要有心人去發現。”
張承連連點頭,對郭嘉佩服不已。郭嘉能做軍謀祭酒,可不僅僅是因為孫策信任他,甚至不僅僅是因為他的確聰明。他年輕人遊歷四方,見過太多的人,有很多書上學不到的經驗教訓,對於這些大多數還隻是弱冠之年的軍謀來說,這些經驗彌足珍貴。
郭嘉走回案前,重新入座。“陳宮就是個書生,以前又沒有主政的經驗,這是他第一次面對這樣的疫情。曹昂麾下肯定有一些人熟悉疫情,但有陳宮這樣的人在,沒有人敢輕易越過陳宮直接向曹昂進言。當然,兗州的條件的確不如豫州,他們現在的形勢也比豫州嚴峻,從五月開始,連續半年多的疫情也讓人崩潰,出現誤判也是很正常的事。”
孫策豁然開朗,心頭的愁雲一下子煙消雲散。既然疫情即將進入尾聲,剩下的事就好辦了。既然曹昂把兗州送到嘴邊,沒道理不咬一口。關鍵在於怎麽咬,不僅要咬到肉,還不能沾了膻氣。他思索片刻,心裡有了主意,嘴角不由得露出笑容。
“將軍,你有什麽想法?”郭嘉笑嘻嘻地說道。
孫策微微一樂。“陳宮的著眼點在名,那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取實還名。把盒子裡的珠子留下,漂亮的盒子還給陳宮,還能落個慷慨之名。”
郭嘉哈哈大笑,搖搖羽扇。“將軍所言,正是我所欲言。如此,我就不饒舌了。”
張承莫名其妙,目光在孫策和郭嘉臉上掃來掃去, 幾次欲言又止。孫策本想解釋一下,郭嘉卻阻止了他。“讓他自己想,就當作一個練習吧。”
孫策會意。張承也是儒生,他的思路和陳宮有相似之處,雖然進入軍謀處後已經有很大改觀,有些思維定勢還是存在。讓他去破解陳宮的計策,等於讓他自己的思維定勢作鬥爭,這對他有莫大的好處。不破不立,不打破那些常規的思路,他永遠無法成為一流的軍謀。
“行,讓他慢慢想,我們出去散散步。”孫策站了起來,伸了個懶腰。這兩個月可把他折騰慘了。兩世為人,他還是第一次獨力主持應對這麽大的危險。曹昂、陳宮心理崩潰了,他也離崩潰不遠。現在知道疫情既然好轉,他說不出的輕松。
郭嘉跟著孫策出了水榭,沿著長長的曲廊走著,來到湖中央的水榭上,沿著走廊緩緩而行。冬天湖上偏涼,就連孫策都不怎麽住在這兒,三層水榭上非常安靜,他們又沒怎麽說話,連侍者都沒注意到孫策和郭嘉的到來。
“將軍,許攸到了下邳,已經見過劉和、荀諶了。荀諶拒絕了袁紹的任務,劉和很快就會起程,我想……”郭嘉咂了咂嘴,沒有接著說下去,靜靜地看著孫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