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修並不爭辯,笑而不語。過了片刻,楊彪又自覺無趣,轉而說起了長安的事。父子談心沒什麽顧忌,他將長安的困境和盤托出。王允、袁紹死了,但他們的支持者還在,天子實力不足,需要袁譚的策應,不得不對這些人緩頰。可是如此一來正給了孫策不肯臣服的理由,也在朝廷內部造成了分裂,荀等青派壯的新政推行不順,雖然在拚命追趕,差距還是越拉越大。
朝廷也是進退兩難。
“我這次奉詔東來,有兩個目的:如果孫氏能夠忠於朝廷,自然再好不過,五州平定,袁譚四面受敵,可不戰而定,天下恢復太平,君臣合力推行新政,由朝廷發端,孫策執行,可事半功倍。若事不諧,則退而求其次,聯合袁譚,從西北兩個方向夾擊中原,迫使孫策低頭,至少將他趕回江東,收復中原,緩解朝廷的賦稅危機。唉……”
楊彪長歎一聲:“天下興亡,操於孫策之手,他隻要退一步就可以成為中興名臣,名垂青史,利國利民,偏偏野心勃勃,非要置天下於水火之中。你說他是聖人,我無法認同。沒錯,他是救了很多人,可是大戰一起,會死多少人?改朝換代,劉氏變成孫氏,對天下人來說有什麽區別?他能去皇帝號,如周天子一般為天下共主嗎?他若有光武帝的胸懷,不殺戮功臣,便是難能可貴,去皇帝號,恢復古製卻是不可能的。可是百姓流離,新墳累累,卻是眼前的現實。德祖,儒門的理想之君是內聖外王,聖人垂拱而天下治,孫策能做到嗎?”
楊修臉上的神情凝重起來。他耷拉著眼皮,看著泉水蒸騰的熱氣,沉思不語。
楊彪接著說道:“治天下不僅要有術,還要有道。我這一路走來,看到了孫策的術,卻沒看到他的道。你在他身邊那麽久,你告訴我他的道是什麽?是仁,是義,還是禮?沒錯,興工商以富民是好事,文武並重,四民平等也有助於化解讀書人出路的問題,可是人心呢?不言利固然有些矯枉過正,不言義難道就不是?聖人不言利是因為言利者眾,言仁義者寡,欲有所糾正,持中庸之道,以免過猶不及。若是世人皆言利,執政不予糾正,卻推波助瀾,天下皆言利而不及仁義,譬若快馬行於道上,唯有馬鞭驅策,卻無鑣轡馭控,你覺得這是好事?”
“年青人有志向當然是好事,值得鼓勵,但治國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急不來。老子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推行新政,革除弊政,這當然是好事,可是變易制度,牽一發而動全身,豈能隨心所欲?若是見小利而忘大義,除小害而生大患,殷鑒不遠,我擔心他會步王莽後塵啊。與其如此,不如退一步,緩一緩,去鼎革之心而存更化之志,豈不更佳?”
楊修抬起眼皮,看著楊彪。“父親想與孫將軍面談?”
“我知道可能無濟於事,可是不試一試,總是不死心。”
楊修苦笑了兩聲。“也好,不過我勸你不要太急。張子綱剛走,你現在追上去也沒用,不如等幾天,看看孫將軍的反應再說。”
楊彪點了點頭,閉上眼睛,靠在石壁之上。
――
張追上孫策的時候,孫策剛到丹陽郡治宛陵。
宛陵城幾乎是全城出動,不僅大小世家、豪強全部派出代表,到城外三十裡迎接,不少百姓們也聞風而動,夾道觀望,就連裡牆的牆頭上都趴了不少人。裡正們非常緊張,擔心有人會對孫策不利,來回呼喝,密切注視,以防出現意外。
祖郎再次爭取了導行的任務,率領二十騎走在隊伍的最前面。涇縣離宛陵不遠,宛陵的百姓對祖郎都不陌生,看到這位曾經威風八面的宗帥心甘情願的為孫策導行,心中平生敬畏之心。
甘琰作為代理太守的郡丞,當仁不讓地率領丹陽太守府的掾吏跟在祖郎的後面,滿面春風的向周圍群眾招手。普通百姓不清楚,但有點身份的人都知道甘琰已經和孫策結成婚姻,代理太守即將成為真太守,很快就要走馬上任,由一個郡吏一躍而為二千石,不知道讓多少人羨慕得直咬牙,琢磨著要和孫家結親,即使不能攀上孫策,也要攀上他的弟妹,哪怕是他身邊的將領也行。
甘琰等人過去,出現在眾人面前的是陳到率領的親衛騎、龐德率領的義從騎,然後是典韋、許率領同的義從營,看到這些雄壯的戰馬和威武的騎士,百姓們既驚歎又有些恐懼。丹陽經濟落後,但尚武之風興盛,應募為兵的人非常多,或是親自經歷,或是道聽途說,大多有一定的戰場經驗,知道騎兵對步兵的優勢明顯,看到這些精銳騎士,親眼見證了孫策的實力,畏懼之心又添幾分。
義從營過去,孫策在郭武等人的陪同下出現在眾人面前。他穿著比較簡單,沒有戴冠,隻戴了一頂武弁,又細又長,有點像屈原所說的切雲之冠,楚風甚濃,配上劍眉朗目,挺拔身姿,既英武又有幾分飄逸。丹陽本是楚地,即使入漢四百年,依然保留了不少楚國遺風,看到孫策這副打扮,立刻引為鄉黨,不少人高聲讚美,喝采聲此起彼伏,絡繹不絕。
甘梅與麋蘭、尹一起,騎著駿馬,緊隨孫策之後。麋蘭、尹很識趣,知道這是甘梅向家鄉人展示的大好機會,自覺的退後一步,讓甘梅走在前面,迎接眾人的歡聲。甘梅看著前面不遠處孫策偉岸的身影和威武之師,既興奮又有些羞澀,如白玉一般的面龐上泛起紅暈,更添幾分嬌豔。她雖然刻意在馬背上坐得端正,不左顧右盼,但眼神卻控制不住的在人群中搜尋,每當看到熟悉的面孔,她就不自覺的露出淺笑。
孫策的隊伍很長,速度也不快,走了半天才進治城。孫策進入後堂休息,甘琰趕到前面去接待要拜見孫策的人,芮氏來向孫策請示,帶著甘梅去接待訪客的女眷。得到孫策的同意後,甘梅跟隨芮氏來到後院,幾十個女眷已經在等著,甘梅母女一露面,她們就擁了上來,年長的圍著芮氏,年少的則圍著甘梅。丹陽民風質樸,沒多少顧忌,一群小姊妹圍著甘梅嘰嘰喳喳的發表著自己的意見,有的誇甘梅運氣好,既為家族提供了助力,又嫁了一位佳婿,有的則直接問甘梅孫策身邊還缺不缺人,能不能將她們引薦給孫策,以後繼續做姊妹。
甘梅應接不暇,招架不住小姊妹們的逼問,將孫策身邊的幾個女子一一說了出來。同齡人在一起,說話本來就隨便,見長輩們在一旁說話,顧不上她們,便有人悄悄問甘梅。
“孫將軍雖然看起來強壯結實,可是他身邊這麽多女子,應付得來嗎?”
甘梅瞅了一眼那女子,忍不住說道:“你看他像是精力不濟的樣子嗎?”
那女子也不惱,笑眯眯地說道:“這我可不知道,也許為了今天,他休息了好久,又或者吃了什麽補藥呢。你剛才也說了,那位姓尹的女子通曉醫術,南陽本草堂聚集了那麽多名醫,配點補藥應該不成問題的。至於他的臉色,誰知道是真的好還是胭脂抹出來的?這種事又不新鮮,姊妹們,你們說對不對?”
一群小姑娘哄笑起來,戲謔地看著甘梅。雖說交情都不錯,可是看到甘梅嫁了這麽好的夫婿,心裡難免妒嫉,如果孫策真是外強中乾,她們心理也能平衡一些,即使並非如此,有機會調侃甘梅幾句也是好的。甘梅知道她們的心思,卻不肯讓孫策背負這無名之罪,她咬咬牙,柳眉輕挑。
“你要這麽說,我也沒辦法。他可不是無所事事的浮浪少年,天天在你們身邊打轉,就為了證明自己的強壯。你們有人家裡養了相士,說不定就在賓客之中,待會兒有機會近距離看他,你們回去之後不妨問問那些相士,看他的強還是弱。這臉色可以粉飾,面相總不能改吧。”
另一個小姑娘擠了過來, 攬著甘梅手臂,上下打量了甘梅兩眼。“阿梅,聽你這麽說,你對相術還有研究啊。那你跟我們說說,這男人強不強,看哪兒?相士相面,總不能脫了褲子檢查吧。”
小姑娘們再次哄笑起來。甘梅也忍俊不禁,伸手點了點那小姑娘的鼻子。“你啊,就知道浪,不知道讀書,不懂相術可以請教別人嘛,何必在這兒丟人出醜?”
那小姑娘不以為然。“我這不是請教你麽,你倒趕緊說啊,待會兒說不定有機會見到你的孫將軍,我們學兩招,到時候親眼看看,豈不比什麽相士說得更好?”
一群豆寇年華的小姑娘說起男女之事,一點也不羞澀,興趣盎然。“就是,就是,阿梅,你快說,怎麽從面相上看男人的強弱?”
甘梅伸出白玉般的手指,在面前幾個人的鼻子上分別點了一點,最後掐著那個發問的小姑娘的嘴,輕輕擰了擰。“男人看鼻,女人看嘴,你這張嘴一看就是個好偷吃的。”
眾人哄堂大笑。那小姑娘啐了一口。“那我待會兒就去偷吃你的孫將軍,連骨頭都不給你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