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然跟了上去,陪著徐琨走了一段。徐琨心情稍緩,苦笑道:“義封見諒,我也是……”
“都督的心思,我感同身受。”
“是嗎?”徐琨強笑了兩聲,又覺得不妥,隻好閉嘴不言。
朱然突然笑了。“大王被人稱作小霸王,都督以為是佳評還是惡評?”
“當然是惡評。霸王雖然力可拔山,不過是匹夫之勇,卻非英主。若非如此,天下又豈能得而失之,白白犧牲了我江東子弟。”
“若是讓都督選擇,你是願意追隨霸王,還是願意追隨漢高祖?”
徐琨沒有立刻回答,他停住腳步,扭頭打量著朱然,欲言又止,一絲笑意卻在嘴角綻放開來。他挪開眼神,看向遠處,思索半晌。“義封,感激不盡。”
“都督不必客氣,我兼任都督的軍師,查闕補漏本是職責所在。”
徐琨轉過身,靠在城牆上,雙手環抱在胸前。“義封,我能問你一句話嗎?”
“當然。”
“大王……可曾評價過我?”
朱然站在徐琨身邊,輕拍城垛。“大王麾下人才濟濟,人所共知,侍從三甲為龐士元、陸伯言、諸葛孔明。我天賦有限,不能和他們三人相提並論,勉強可列為第四。如今陸伯言、諸葛孔明為左右軍師,龐士元隨沈督,我隨都督。沈督稱三妙,是江東世家子弟中最先被大王委任一州軍事的奇才,都督覺得自己在大王心中是什麽地位?”
徐琨歎了口氣。“義封,我就是看不懂大王的用意。就拿沈督來說吧,他當初統兵北上,征戰青州,也算有功可述,如今卻停滯不前,反倒是朱桓後來居上,統呂范、紀靈、滿寵,平定兗州,你說他會怎麽想?”
“沈督負責青州軍事,那青州推行新政用了多久?”
徐琨不吭聲了。這件事的確不順利,沈友初平六年入青州,到現在已經有五年多了,青州的新政推行才算真正開始,離大功告成還有一段距離。這既是青州情況複雜,也是沈友本人年輕,沒有足夠的經驗所致。但這五六年裡,孫策從來沒有批評過沈友,而是不斷派文武增援,先是派他負責濟南、平原戰事,又派伊籍任青州刺史,分擔監察的事務,這都是給沈友歷練的機會,耐心地等他成長。
說起來,沈友其實隻比孫策小一歲。
孫策雖然號稱小霸王,實際上遠比項羽高明,有著漢高祖也未必能及的老成和穩重。在他心裡,每個人都有最合適的安排,自己的擔心實在沒有必要。
朱桓看似後來居上,但兗州之戰已經證明了他的能力上限,陸遜已經被調離,朱桓再進一步的可能性極小。相比之下,龐統、朱然都在青州,進攻冀州時,青州必然是主力,而他也會是當仁不讓的前鋒。這時候如果輕舉妄動,不僅會害了自己,害了朱然,還打亂了孫策的布局,罪莫大焉。
徐琨豁然開朗,慚愧不已。
“我親自去臨淄,與沈督和龐軍師商議。”
“親自去就不必了,都督還是留下來整頓兵馬比較好,沈督與龐軍師若有命令,都督也可立刻行動。”
“甚善!”
沈友也接到了孫策的冀州方略。他與龐統商量後,覺得此戰關鍵是誘劉備入冀州,在平原決戰,以免劉備退入山區,據險而守。因此,太史慈能不能完成對劉備的包抄至關重要,他們如何保持對冀州的壓力就很有講究。壓力太大,冀州隨時可能易手,劉備不敢出兵冀州,太史慈無機可乘。壓力太小,袁譚又可以將足夠的兵力調到北線,劉備想進也未必進得來。
最後,龐統想出了一個主意:加大新政的推行力度,迫使更多的青州世家出逃,造成青州人心惶惶,暫時無力出兵的態勢,讓袁譚放心,將一部分兵力部署在平原一帶,聲援青州世家。如此一來,他們也可以名正言順的整兵備戰。一旦太史慈完成包抄,他們就可以發起進攻。
龐統估算了一下,如果一切順利,總攻將在秋後展開。他們進攻的時間可能會遲一些,但最遲也不會遲於新年。著眼於此,有些準備需要提前進行,比如糧草輜重的籌集、運輸,比如兵員的征發、訓練。這次是主動進攻冀州,與據地而守不同,需要準備得更充分一些。
沈友讚成龐統的建議,隨即與伊籍商量,讓他加強監察,加大對陽奉陰的青州世家的處理力度,必要的時候可以小題大作,把聲勢鬧得大一點。
就在他們商量的時候,徐琨轉來了蔣乾的消息。龐統分析之後,以為不必多事,靜觀其變即好。冀州落入誰的手中並不重要,袁譚也好,袁尚也罷,包括劉備在內,他們都不具備整合幽冀的能力。如果他們能互相配合,或許還能有一戰之力,如果他們互相謀算,內訌不休,這事反倒好辦。
“且作壁上觀。”龐統如是說。
“士元,冀州攻勢會由誰負責?”想到秋後的行動,沈友不禁心動。粗略的算一下,需要動用的兵力至少要包括太史慈、甘寧、徐琨和他四個戰區督,近十萬大軍,很可能兗州方面還會有安排,肯定需要一個居中協調的大將。不過他也不敢抱太大希望,與太史慈相比,他並沒有什麽明顯的優勢。平原作戰,尤其是切斷劉備退路,需要太史慈統領的幽州騎兵擔當主力。
“如此大的戰事,非大王親臨不可。”
沈友沉吟片刻,又問道:“那拿下冀州之後,我與徐琨將去何處?”
“拿下冀州之後,最大的可能是進攻河內、河東,然後攻取並州之地。並州多山,都督大有用武之地。不過,在此之用可能還要和黑山賊交交手。大勢已明,他們如果還不肯俯首稱臣,就只能死了。”
沈友想了想,表示同意。“我意亦如是。”
在龐統的參謀下,沈友親自執筆,給徐琨、蔣乾剛回了一封信。他對蔣乾說,冀州內部事務,由典客相機而定,但青州目前不宜出兵,以免打草驚蛇。你要注意安全,不要被戰禍殃及,必要的時候可以離開鄴城一段時間,我可以聯絡水師,請甘寧安排戰船去接應。
對徐琨,沈友則建議他做好作戰的準備,不管輕舉妄動,因小失大。
很快,伊籍在青州全境展開巡察,尤其是平原、濟南等西部諸郡國,要將新政推行到底,凡是有所隱瞞,一律嚴懲,涉事的青州世家和官吏概不例外。一時間,青州風聲再起,有的世家舉家出逃,有的則向魏王、中山王求援,請他們出兵青州,驅逐沈友、徐琨。
盧奴,中山國相府。
劉備背著手,在堂上來回踱步,腳步又快又猛,透著一絲絲掩飾不住的興奮。
逢紀與華歆對面而坐,神色卻大有不同。逢紀眉頭緊皺,神情凝重,一言不發。華歆卻連連搖頭,一邊歎氣,一邊大口大口的喝著酒,仿佛再不喝就沒機會了似的。
劉備突然停住腳步,目光在逢紀、華歆臉上掃了掃,笑道:“華君,你喝得太急了。”
華歆苦笑不答,又將一大杯酒倒進嘴裡。劉備眨眨眼睛。“看來華君不同意我的計劃,以酒遮面,準備把自己灌醉了,讓我沒有機會開口。”
華歆將杯子扔在案上,歎了一口氣。杯子從案上掉了下來,“丁丁當當”的響著,一直滾到劉備的腳下。一旁的侍者剛要過來收拾,劉備擺擺手,彎腰撿起酒杯,放在案上,笑眯眯地說道:“華君,孤雖愚鈍,卻還是聽得進意見的,華君若有高見,不妨指點一二。”
華歆抬起眼皮,打量了劉備一眼。“只怕忠言逆耳。”
“無妨,華君盡量直言。”劉備提起酒杓,為華歆添滿酒,再次推到華歆面前。
“袁熙不自量力,欲以臣弑君,以弟弑兄,大王不協助魏王除逆,反而與袁熙結盟,助紂為虐,不怕天下人心寒嗎?”
劉備搖搖頭。“華君有所不知,孤這中山王與袁顯思的魏王,甚至曹孟德之蜀王,都是為了扶助朝廷,對抗孫策。如今袁顯思屍位,已然違背了先帝封王之本意。孤雖不才,不能坐視,不得不從權,舍小節而就大義。若能有益於大漢,縱身敗名裂,又有何妨?”
華歆看看劉備,嘴角抽了抽,又道:“大王為朝廷不惜粉身碎骨,著實難得,只是歆擔心大王為袁熙所惑,身敗名裂而事不成,毀了先帝的最後一絲希望。”
“華君何出此言?”
“袁熙曾主政青州,他是什麽人,歆略知一二。此人不過中才,太平歲月,或許可以憑借家世,官至二千石,如今亂世,他隻合安份守己,因人成事,安能獨任大事?大王助其弑兄弑君後,奈冀州何?若是大王親自執政,以大王麾下文武,足以鎮撫冀州嗎?”
劉備心領神會,撫著胡須,笑道:“華君所言甚是,這的確是個問題。人才不足,無以成事。不過並非不能解決,若華君及青州俊傑不嫌孤粗鄙少文,鼎力相助,豈止冀州可定,天下亦不足道。”
華歆搖頭歎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再也不說一句話。劉備揚揚眉,轉頭看向逢紀。逢紀一聲輕歎,笑了笑。“大王,華君愛惜名聲,不願為了這些俗務汙了羽毛,就不勉強他了。義之所在,事有所為,雖千萬人,吾往矣。”
劉備心中明鏡也似,華歆看似清高,不願入仕,其實和逢紀一表一裡。他已經說出了逢紀想說的話,目的已經達到了,多言無益。況且他就是一個文士,行軍作戰幫不上忙,指望他出謀劃策是不現實的,最多到時候寫幾篇文章鼓舞一下士氣,爭取一下民心。等拿下冀州,青州士人入仕,他自然不會再推辭了。
劉備與逢紀出了華歆所住的偏院,回到正堂落座,向逢紀請計。
逢紀面色凝重,沉吟片刻,躬身道:“大王,奔襲鄴城,雖有袁熙為內應,勝負依然難料,一旦失誤,中山有亡國之險,大王不可不察。”
劉備也收起了笑容。他何嘗不知道這件事的風險,但他已經沒有退路。如果不能搶在孫策之前拿下冀州,一旦袁譚向孫策投降,或者孫策出兵進攻冀州,冀州落入孫策手中,僅憑半個幽州,他根本不是孫策對手。
到時候是俯首稱臣,還是退入山中,像黑山賊一樣?就算他肯, 恐怕也不一定有機會。孫策從來沒有信任過他,以前不殺他,是實力不夠,顧忌天下人的想法。現在他獨霸中原,連天子都敢殺,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投降就是死路一條。至於入山,這也是不可能的事,孫策的部下以江東兵為主,最擅長的就是山地戰。如果不能在平原上擊敗他,進了山更沒機會。
“國相,事已至此,孤已無退路可言。是進亦死,退亦死,不如向死而生,說不定還能殺出一條血路。孤現在擔心的倒不是能否襲取鄴城,一場血戰在所難免,若是敗了,一了百了,倒也痛快。孤擔心的是能不能迅速控制冀州。華子魚說得對,以中山現有的文武,怕是不夠啊。”
逢紀心裡明白,劉備這是要向他許諾,換取青州人的支持。
“大王,孫策荼毒世家,山東無一例外,切齒者豈唯青州?且沈友、徐琨在青州肆虐,青州世家苦不堪言,盼大王救其於水火,若能為大王效力,他們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拿下鄴城後,只要大王登高一呼,不僅是青州,諸州皆將響應,唯大王馬首是瞻。若有不識時務,倒行施逆者,不必大王出手,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逢紀說完,從懷中掏出一份名單,雙手送到劉備面前。“這是臣擬就的諸州俊傑名單,供大王斟酌。”
劉備接過名單看了一眼,滿意的點點頭。他曲指輕彈。“有了這些俊傑,冀州可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