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群是少府丞,是這次出巡時的後勤主管。他擁有一個獨立的艙室,雖然算不上寬敞,卻很整潔,諸般物事擺得整整潔潔,一絲不苟。
郭嘉搖著羽扇,站在艙中,卻不說話。陳群見狀,知道他有話要說,示意侍童離開,又主動關上艙門。艙中暗了,連對方的臉都有些模糊。陳群想去點燈,卻被郭嘉阻止了。
“陛下剛剛為長沙王定了婚事,汝潁系基本無緣。”郭嘉幽幽地說道。
陳群沉默不語,氣氛有些壓抑。
“你知道有多少人反對為長沙王選汝潁女子,是陛下親口定了,袁皇后才敢選人。”郭嘉的聲音更冷,甚至有些尖銳。
陳群籲了一口氣,欲言又止。他知道自己犯了大錯,錯失了一個大好機會。
郭嘉放緩了語氣,彎下腰,湊近了些。“長文,還記得你大父與吊張讓父喪的故事嗎?”
“記得。”陳群低低地應了一聲,黑暗中的神情有些不自然。他對祖父陳寔的感情很複雜。一方面,他很崇拜陳寔,是陳寔憑一己之力,將許縣陳氏由一個寒門變成了當地名門,並有成為世族的希望。另一方面,他又對陳寔當年的一些做法不敢苟同,尤其是吊張父喪這件事。
在他看來,陳寔身為名士,主動與張讓這樣的閹豎來往,就是自甘墮落。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陳寔的這一舉動不僅避免了陳家受黨錮牽連,還救了很多人。
此刻郭嘉重提此事,他有所觸動。汝潁系本來有機會借著婚姻的機會影響孫權,現在卻因為他的固執失之交臂。考慮到這是天子親口定的,等同於天子有心向善,卻被他破壞了。
換了任何一個汝潁人,都會很不爽。
“長文,道德不是嘴上說說的,而且要看結果的。譬如食物,若不能入口入腹,縱使是山珍海味,也充不了饑,養不了人。身為大臣,自然應該以道德輔佐君王,可若是總板著一副面孔,讓人敬而遠之,除了成就個人的私譽,又有什麽意義呢?”
陳群深吸一口氣,屏住半晌,又緩緩地吐出來。他拱拱手。“多謝祭酒,群受教了。”
郭嘉擺擺手,示意陳群放松些。他知道陳群性子固執,不是那麽容易改的,今天能讓他有所觸動已經難得。若是逼得太緊,反而不美。
“你剛才和長沙王論及涼州之事?”
“是的。”
“你們是怎麽說的,說來聽聽。”
“長沙王……是怎麽說的?”
“你不用問長沙王是怎麽說的,陛下讓我來問問你。”
陳群心中歡喜。出了這樣的事,天子依然沒有偏聽偏信,實在難得。他仔細回想了一下,將與孫權討論涼州戰事的經過說了一遍。
郭嘉聽了,覺得和孫權所說基本吻合,最多只是語氣上有些差異,心裡多少有些失望。就這件事而言,陳群的見識明顯不如孫權。他主觀上是想跟上天子的步調,卻又不自覺的延續了關東人對涼州的態度,忽略了涼州的重要性。說到底,還是經驗和眼界不足。
好在艙中光線不足,陳群看不到郭嘉臉上的表情,沒受什麽影響,語氣依然平穩。
等陳群說完,郭嘉應了一聲,表示會如實回復,隨即話題一轉。“長文,這段時間有多少醃製的海魚運往關中?”
陳群想了想。“具體的數目不太清楚,就我所知,僅今年這幾個月,十萬石應該是有的。”
“你知道這十萬石海魚能代替多少粟米?”
“這個……至少三倍吧。海魚養人,本來能吃三碗粟米飯的,若是有海魚佐餐,一碗就夠了。”
“你可知道相比於粟米,海魚還有什麽好處?”
“常吃海魚,可以改視目力,夜視不再昏茫。”陳群笑出聲來。“這一點,我是有親身感受的。這幾個月多吃海魚,看書都清晰多了。”
郭嘉也笑了。“所以啊,運海魚到關中,絕不僅僅是補充糧食這麽簡單。依照目前的規模,到八月秋後,總共能運近三十萬石海魚到關中,相當於百萬石的粟米,可以供兩萬大軍吃一年。”
陳群恍然。“這是為安西都督府秋後的戰事準備的?”
“聰明。”郭嘉笑了。“陛下費心費力,運這麽多海魚去關中,怎麽可能放棄涼州?長文,你在陛下左右,眼界要大一些,涼州不是邊疆,而是腹心,欲外強,必先內壯,否則行之不遠。欲內壯,就不能有明顯的軟肋、缺陷,就比如這拳頭,尾指雖小,卻不可或缺。只有五根手指都能捏緊,拳頭才是拳頭,打人才有力量。”
郭嘉說著,張開手指,又在陳群面前慢慢握緊。“你試試伸直尾指,看看這拳頭還能不能握緊。”
陳群不好意思地笑了。
——
四月末,孫策一行到達成山港。
閻行趕來拜見。
收到韓遂陣亡的消息後,閻行便做好了準備,將軍務交給了田疇。詔書一到,他便起程趕往遼東,與孫策見面,面請機宜。
禮儀性的哀悼了韓遂,孫策問起閻行安定涼州的方略。他讓閻行回涼州絕不僅僅是為了吊喪,更是調閻行回涼州的鋪墊。比起馬超,閻行更穩重,堪當大任。
所以從孫策的角度而言,韓遂戰死未必是壞事,根本不必大動乾戈。
閻行心知肚明,向孫策詳細的介紹了涼州的情況。這些年,他雖然沒有回涼州,卻對涼州的情況並不陌生。一是韓遂會經常寫信來,二是他的父親、兄弟也在涼州,也會能消息來。除此之外,他本人也注意收集信息。太史慈、沈友先後擊敗鮮卑人後,草原上的商路又暢通起來,時常有西域商人從涼州一路走到遼東,交易比中原人想象的還要興旺。
閻行說,要穩定涼州,首先要處理好漢羌關系,而處理好漢羌關系的關鍵是讓羌人能夠活下去,富起來。漢羌之所以發生衝突,歸根結底是因為羌人窮,窮得活不下去,隻好起兵造反。
羌人為什麽窮?一是因為地理限制,涼州且耕且牧,但耕地少,產出的糧食不足以供養太多的人口,而牧業又很脆弱,別看牛羊滿山,一旦遇到天災,隨時會陷入赤貧。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原本應該小心安撫涼州,但之前的官員大多是關東人,他們隻關心自己的利益,想盡一切辦法盤剝百姓。幾年後,他們走了,新來的官員再來一次。
涼州脆弱的經濟民生根本禁不住這樣的反覆洗劫,所以原本應該為朝廷提供良馬勁卒的涼州生生被逼反了,成了朝廷的潰癰,流血不止,直到拖垮大漢。
閻行拜倒在地。“陛下心懷天下。臣鬥膽,敢為涼州百萬漢羌小民請恩。”
孫策扶起閻行。“彥明,你說,你希望朕如何做?”
閻行再拜。“臣懇請陛下,控西域商路,收涼州牛馬,用涼州士人。”
“仔細說。”
見孫策有應允之意,閻行心中歡喜,把自己的想法詳細地解說了一遍。
加強對西域商路的控制有兩層意義:一是避免被部分大族掌握,從中獲取厚利,形成不穩定的因素。二是避免商人太多,消耗涼州原本就不多的糧食,造成糧食緊張,物價上漲。由朝廷控制西域商路的規模,可以收其利,避其害。
涼州以畜牧業為主,涼州馬更是最好的戰馬,這些資源應該控制在朝廷手中,既保證朝廷有足夠的馬匹組建騎兵和郵驛,又能讓涼州百姓從中得到利益,可以用自己的勞作來換取物資,改善生活。生活有了希望,誰願意造反呢。
至於用涼州士人,那就更不用說了。涼州偏僻,人口少,按照以前的選舉制度,每年只有可憐的幾個名額,縱使入朝,也因為無人幫襯,很難授予實職。如果朝廷能夠給予一定的優惠,讓涼州士人仕途通暢一些,矛盾自然要少得多。
孫策聽完,對閻行說道:“彥明,你說的這幾個條件,朕其實一直在考慮,只是涉及到的面太廣,一時還無法決斷。你這次回去,經過長安時,與賈文和商量一下,最好能夠拿出一個章程來,比如希望朝廷每年收購多少牛羊,征辟多少士人,又需要朝廷支援多少物資,屆時朕再召集公卿議一議,力爭拿出一個切實可行、雙方都能滿意的方案來。你看如何?”
“有陛下這句話,臣就放心了。”閻行拱手說道:“臣經過長安時,一定將陛下的意思對賈文和說明。”
孫策點點頭,轉身取出一份手詔,遞給閻行。
“你這次回去除了處理喪事,還要留意一下涼州的形勢,尤其是湟中。你丈人生前常有奏疏來,說湟中不安,不能輕離,現在他戰死了,湟中怕是要出事。你回去之後,有什麽需要,可直接向安西大都督請示,必要時憑這份手詔,自行處理。”
閻行接過手詔,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