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月英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她每年經手的開發費用也是以十億計的,更清楚荊襄商人每年的進項——迅速鎮定下來,睨著孫策,笑道:“臣妾覺得陛下在嚇我。”
“還真不是嚇你。”孫策說道:“我簡單地算筆帳吧。眼下進攻益州,或者正準備進攻益州的將士有五部,分別是天竺大都督周瑜部,安南大都督太史慈部,安西大都督魯肅部,水師大都督甘寧部,再就是中領軍黃忠部,共計將士十七萬有余,每月耗米六十萬石,折合一億兩千萬錢,餉錢五億,這六億兩千萬是每個月的最少開支,而且是非戰時……”
孫策不緊不慢,將軍費開支一項項的算來。他之所以急著結束戰事,就是因為軍費開支太大。沒有大的戰事時,一年開支就已經超過一百五十億,佔財政收入的七成以上。開戰之後,各項開支飆升,初步估計,一年至少需要兩百五十億,甚至可能超過三百億。
黃月英聽完,眼珠一轉。“陛下的帳算得沒錯,可這麽多大軍,總不能全讓荊襄人供養吧。那是陛下的大軍,還是荊襄人的大軍?本想獻金助軍,平白惹人猜疑,這可不合適。”
“若他們隻供養荊襄大軍,豈不是更容易惹人猜疑?”孫策微微一笑。
黃月英臉色微變,沒敢再往下說。即使她不如袁氏姊妹精通政治,也知道這種事很敏感。她思索良久,反客為主。“臣妾愚鈍,還請陛下指點。這荊襄人如何做,才能既幫了陛下和子弟兵,又不惹人閑話?”
“百姓擁軍,本是好事,忘戰必危嘛。任何時候,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的將士都應該得到尊重和愛護,否則天下必亂。擁軍有很多方式,未必就是提供軍費,還可以優先將士家屬,讓他們無後顧之憂,安心作戰。”
孫策頓了頓,臉色有些嚴肅。“可是我卻聽說,不少將士的妻子在工坊裡做工,明明和別人一樣辛苦,拿的工錢卻要少兩三成,只因為她們更需要錢。”
黃月英一愣。“有這樣的事?”
“還有更惡劣的。”孫策籲了一口氣。“南陽、南郡這些年發展不錯,一年一個台階,但貧富差距卻也在不斷拉大。發了財,不忘鄉裡的固然多,為富不仁的卻也不少。為了多賺一些錢,各種花樣層出不窮。有人為了降低成本,從關中、並州等人招聘流民,不僅影響了本地百姓的生計,還影響了關中、並州新政的推行,就連洛陽重建的工程都受到了影響。這些,他們都沒對你說吧?”
黃月英搖了搖頭,神情尷尬,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喃喃地說道:“居然有這樣的事?真是……真是無恥之極。他們……他們還好意思來求我,大言不慚的說要助軍?”
“他們之所以願意助軍,是因為他們有子弟在軍中,而且大多是將領。如果打了勝仗,將領有功勞,可以加官晉爵,將來能為他們發聲。可是對絕大多數普通士卒來說,即使立了功,受了賞,那些錢也影響有限,大部人最後還是要返鄉種地的。用這些普通將士的性命,換自家子弟的功勞,對很多人來說,原本就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黃月英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竅。若在平時,她也未必會考慮到那些普通百姓,畢竟她身邊根本沒有這樣的人,也聽不到這樣的聲音。現在與孫策面對面,她站在孫策的角度看問題,自然知道這些問題背後的隱患,想法自然不同。
她是陛下寵愛的貴人,黃家、蔡家已經與朝廷緊緊的聯系在一起。朝廷的事就是她的事,就是黃家、蔡家的事。相比之下,其他的南陽、荊襄人都要疏遠一些。
“陛下,怎麽從來沒聽你說起過這些事?”黃月英有些幽怨地看著孫策。
“你那麽忙,跟你說了也沒用,何必惹你心煩。”孫策笑笑,伸手將黃月英攬在懷中,拍撫著她的肩膀,既欣慰又無奈。“你也不用多想。治國首先是治人,而人是最複雜的,善惡參半。有君子,也有小人,但更多的還是善惡並存的普通人,所以才有德刑的爭論。”
“唉……”黃月英一聲長歎,倚在孫策胸前。“還是木學簡單一些,人心太複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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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黃月英這個說客很不稱職,半途而廢,孫策卻不打算輕易放過此事。他很快召來張紘、虞翻、鍾繇等人,商量著進行一次主要針對各州郡工坊的檢查清理,懲處一批為富不仁的奸商。
理由也是現成的。各地來的賢良文學對商人地位的迅速提升意見很大,很多人上疏反對,要求朝廷對商人進行抑製。有的比較保守,用的還是崇本抑末的舊理論,大講禮法。有的卻能與時俱進,針對具體問題提出建議,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商人重利,為了利潤,無所不用其極,最後不僅有害政治,而且傷及了工商本身,走到了新政的對立面。
孫策對黃月英說的那些例子,有一部分就來自於這些賢良文學的上疏。孫策未必完全同意他們的觀點,卻非常重視他們提出的具體問題。經歷過全球化的市場經濟洗禮,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一個人都清楚,如果不能有效控制好財富分配,坐視貧富分化的加劇,科技的發展不僅不能帶來和平,反而可能造成新的矛盾,甚至撕裂整個社會。
他一直在考慮如何著手處理這個問題,既然荊襄、南陽商人主動送上門來,他就從荊襄、南陽開始著手。當然,他不會特別針對荊襄、南陽人,畢竟黃忠還有前線作戰,不能影響軍心士氣,只是在重心上有所偏向,過問得多一些。
懲處一些奸商,不是為了打擊荊襄、南陽人,而是為了整頓社會風氣,為普通百姓謀福利。從奸商手中罰沒、收繳的錢糧,大部分用來支援前線、安撫軍屬。從另一個角度講,也是為普通將士聲張正義。不能讓他們在前線流血犧牲,家屬在後方吃苦受難。
孫策不想搞成運動,所以並沒有大張旗鼓的推動,只是要求相關部門進行部署,以響應賢良文學的名義進行。聲音來自民間輿論,朝廷只是進行響應,矛盾激化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風聲很快傳出,商人們不甘心,四處活動,找人寫文章進行反擊。一時間,原本就很激烈的論戰進入白熱化,孫策每天要看的公文也翻了一番,尚書台不得不增加了一些人手,並專門成立了一個小組,負責相關的內容。
孫權被孫策委以重任,負責這個小組,每天除了要處理大量的公文,還要接見不同的人,聽取他們分歧嚴重,甚至是互相攻擊的言論,還要保持一副賢王的姿態洗耳恭聽,從諫如流,真是苦不堪言。
雖說年歲漸長,不再像少年時那些任性,可是每天這麽折磨,他也有些承受不住,快要瘋了。
三月中旬的一天,孫策按照慣例,去向皇太后請安,皇太后無意間說起孫權最近很憔悴,幾乎瘦了一圈,是不是工作太累了。
孫策把大致情況解釋了一下。最近事情確實比較多,千頭萬緒,孫權負責的事尤其如此。每天要看的公文都堆成了山。孫策隨即又誇了孫權幾句,幾個弟妹中,孫權最擅長這些事務,幫了他不少忙。本來打算這件事結束之後,就讓孫權歸國就藩,現在又有些舍不得了,想將他留在朝中,擔任國是院的宗室代表。
皇太后既欣慰,又心疼。她對孫策說,陛下信任他,是他的福份,可是他畢竟年輕,這麽早就進國是院,和一群老臣為伍,怕是不太合適。況且孫權雖然擅長經濟,但他畢竟是個好動的性子,一直從事案牘事務,怕是要憋出病來。
孫策一聽,心裡就明白了,撫掌而笑。
“阿母,仲謀靜極思動了?”
吳太后搖搖頭,笑道:“那孩子心思深,有話也不說,我也弄不清他究竟在想什麽。只是覺得他以前最喜歡出獵,每次出獵歸來都神清氣爽。若是遇到了虎豹之類的猛獸,尤其開心。在汝陽一年多,他一次也沒出獵,我想著會不會是這個原因才悶悶不樂,沒什麽精神,便和你說一說,是不是放他幾天假,讓他出去轉轉。”
孫策一口答應。“那倒是我疏忽了。我回去就讓他休息,放他半個月的假,到附近打打獵。”
“半個月?是不是太久了,會不會影響公事?”
“公事永遠處理不完,放半個月也不會有事,安排其他人處理就是了。對了,伯夏(弘谘)最近在忙什麽?仲謀放假這段時間,讓他來頂一陣子吧。他家那兩個小子也該入學了,宮裡有最好的先生,讓他們和大虎、小虎一起上學,將來也好互相照應。”
吳太后正中下懷,既高興又有些慚愧。“還是陛下想得周到。我有好久沒見尚華了。說起來,我平時對尚英關心得多一些,也不知道尚華心裡會不會有想法,說我這個做母親的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