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負手,不言卻望著她,眼神淡淡的,可那一雙眸子卻是格外暗邃。
頭頂太陽刺眼,他的目光更是令感到無所遁形。
她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一撇眼就看見不遠處還立著兩個隨駕小黃門,當下更覺不妥,便低了頭:“陛下若無事示下,恕臣先告退了。”
他的目光探至她手中的簿子,隻消一眼便知那是何物,臉上微有了然之色,口中卻只是道:“可有事要稟的?”
她心口突然一,卻微微咬牙,搖了搖頭。
他不逼她,足下又上前半,離她更近了些,光天化日之下抬手摸進她的袖袋中,抽出幾張紙,捏於指間,低聲道:“中書既駁,你為何不直接呈與朕來批注?”
她怕周圍瞧他的動作,慌忙朝後連退幾步,低眼看著腳下,輕聲道:“臣若凡事遭中書阻議便去找陛下,那陛下置宰相又有何用?”她頓了頓,抬眼瞅他,抿唇道:“陛下放心,臣應付得來。”
他深知她的倔強,當下:彎嘴角,將那幾張紙還與她,“早朝時分論及禦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補,你未當廷表議,現下可有話說?”
她;也不想便道:“臣以為當由廖從寬廖大人補此一缺。”
乾德二十五年皇上登基之日罷黜時禦史中丞薛鵬後曾遷左丞周必權領禦史中丞一職。不日前周必以病致仕。朝中上下眾臣又重新注目起這舉足輕重地蘭台之主一位。
眼下形勢非當日能比——當初皇上一日連貶孟廷輝及東黨三人。白讓西黨撿了這禦史中丞一缺地現成便宜;現如今孟廷輝風頭正盛。皇上亦頗有重用年輕才俊之意因是東西二黨地老臣們無暇顧及舊怨。都怕禦史中丞一職所委之人會是曾歷任左正言、侍禦史、左司諫、左諫議大夫、且又與孟廷輝頗為親近地曹京。因而早朝時二黨竟沒互爭。隻道蘭台事非細小。皇上不可將此重任委於朝中年輕之輩。
老臣們不傻。都知此刻東西二黨若為自己爭利。皇上則有光明正大地理由將此缺除以二黨之外地人。可禦史台乃朝中言諫喉舌。又豈能讓孟黨地人佔了便宜!
揣度皇上心意。最好是能選一個不親東西二黨、亦不親孟廷輝之流、且在朝中資歷頗深地臣子擔任。由此放眼朝中。出身重臣名門、多年來交遊於二黨間地廖從寬則是最佳人選。可在之前地改試一事上廖從寬竟曾當廷附議孟廷輝之言。老臣們自是有所顧忌。怕他將來亦會變成孟黨之人。因而在早朝議禦史中丞一缺該由何人來任時並未提及廖從寬地名字。
她沒有當廷表議外乎是擔心自己若提廖從寬。則會被老臣們以為她是“居心叵測”。
……可事實上也地確算是“居心叵測”。
當初參審王奇一案時,她曾夜訪廖府,拜請廖從寬替她疏通禦史台那邊的關系,好讓她順利入台獄審案。當時她就對廖從寬承諾過,倘是她將來一日能得顯要之位,必謝廖從寬當日之助。
更何況寬在改試一事上竟是出乎意料地附她所議,這令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承了他一次人情。朝中人事向來複雜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承情而不答?再者,老臣們顯然不知她與廖從寬這兩年來會有私交是此次廖從寬能得以順利遷任禦史中丞一位,她也希望能將其一舉拉入自己這邊而一旦能挾禦史台之言諫要務,東西二黨之勢定會不複其盛。況且,憑廖從寬祖上三代為相的家世背景,便是將來取代眼下二相之一,也不是不可能的!
她這一把算盤打得精巧,忍了許久,便是在等皇上問她這一刻。但,她雖自以為籌謀無失,卻無法斷定聖心究竟如何……
久久聽不見他開口,她不由抬眼輕瞥了一下他。
他臉上帶了點笑意,可那笑卻是高深莫測,“若除廖從寬禦史中丞一職,不知他心中是會感激朕,還是會感激你孟廷輝?”
她心頭咯噔一聲。
這段日子來她的那些動作他不可能絲毫不知,只怕方才那一句問話也是他的淺探而已。縱是他與她是兩情相悅,可他歸根結底是她的皇上,而她歸根結底……是他的臣子。
他望著她,緩緩又道:“朕亦有意令廖從寬補禦史中丞一缺。”停了停,嘴角略揚,補道:“……也算是朕為你孟廷輝結黨出一份力。”
她瞠目結舌地怔住,直懷是自己聽錯了。
本以為經過這麽多事,她算是懂得他一些了,可誰曾想,她卻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弄懂過他一分!
“陛下……”她半晌後垂下眼,口中喃喃出聲,卻不知說什麽才好。
感覺自己就像是不懂事的孩童,任性著學人玩火,卻不知這一路無虞是因他一直在縱容庇護她。
她在怕什麽他全都知道,她想要如何他也全都明白。
從改試一事至今,在面對東西二黨老臣與她之間,他不動聲色之下權衡得多麽有道,讓人挑不出一根刺來。
這簡簡單單一句話,已是他作為一個帝王所能給她的無尚寵愛,她怎能聽不出來,又如何不慚於自己之前的那點心思。
廊下池間, 錦鯉遊曳間濺起細碎水花,燦陽碧波點點灼目。
他突然叫她:“孟廷輝。”
她怔怔地抬起頭來,看著他。
他道:“明日下朝後,朕欲令殿前諸班直騎演於宮中校場,你一並來觀,順便一習騎術。”
她不解,目光猶,“陛下……”
他不待她問,又道:“朕方才已同樞府議定,今歲騎射大典將在進士科放榜之後舉行。你如今身非閑等,莫不是還想再出一次醜?”
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漲紅,才想起來新帝登基後的騎射大典便在今歲,又想到當年北苑那一次……便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道:“臣謹遵陛下之意。”
本以為他該走了,誰知他竟忽而傾身,目光探進她眼底,聲音微啞道:“近日來太忙,未曾令你單獨入覲過,你心中可有絲毫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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