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家一門深蒙皇恩、上下通極顯要,若論厚爵貴勳,放眼朝中,除卻沈家之外竟是無姓可比。
可廖家到了廖從寬這一輩卻是大不如前,朝中人皆暗道,廖從寬才疏雋而寡學術,然有口辯、且智多善諛;皇上因念廖家兩代忠臣,乃特賜廖從寬尚書左司員外郎一職,四年後遷中書舍人,賜紫金魚袋,例同使相三品重臣。
廖夫人張氏正是翰林學士張仞的大千金,廖從寬雖按理來說應同西班老臣們關系親近,可實又因夫人及張仞的關系而同東班老臣們聯系頗密,再加上他那顯赫的家世,朝中青年才俊之臣亦是頗多附之。
這樣的一個人物,孟廷輝從未想過自己會那般容易地就與之相識、且輕易便得到他開口相邀。
說是張氏仰慕她的才作,可張氏又是什麽人?翰林學士府深閨裡養大的千金,年輕時亦以詩賦聞名京中,怎麽可能會仰慕她的才作?
可縱是心疑,她也無法拒之不去。
莫說她已當面答應了廖從寬,便是單衝廖從寬在朝中東西兩面的人脈和這廖姓一字,她也沒有理由能夠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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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九日正逢春季課考,待從吏部出來,已是日跌時分,大內之中*亦綻,禦街兩旁桃李梨杏翠葉初露,在夕陽的照耀下更顯嬌嫩。
廖家特意遣了輛馬車來接她,待至城南廖府時,天色已暗,府院外面一溜十六盞暈蒙蒙的燈籠,進去便見彩帶結樹、高閣樓台無不點燈,處處都是長幔輕紗,足見廖從寬對其夫人張氏的寵溺之度。
因是張氏生辰,所以不少來赴宴的朝臣們都帶了家眷來,多數千金們都是在太學讀書的,相互間也都頗為熟撚。而孟廷輝是直到來了才知,廖從寬除她之外,在朝女官中就隻請了沈知禮一人。
可沈知禮是什麽身份,張氏若請沈知禮那必也是看在沈家的面子上,她又如何能和沈知禮去比?因而她整個晚上都心不在焉的,頻頻琢磨廖從寬請她來究竟是什麽心思。
入夜後酒宴正酣,沈知禮一手拽著細褶寬擺襦裙,一手持了酒注子,一路越過數條長案過來找她,見她便笑:“孟大人——”
孟廷輝瞧見她的神色和動作,不由咬舌而笑:“你這是取笑我。”
沈知禮抿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腰間,又瞅瞅她的,伸手指道:“瞧,你那銀魚袋佩著可真是神氣,我可就沒有——”
孟廷輝傾身奪了她手中的酒,拉她坐下,笑道:“喝多了罷?”
沈知禮腦袋一歪,順勢枕在她肩頭,也不顧旁人的目光,眯著眼望著廳中最前面的三張麒麟案,輕聲道:“我可沒喝多,我若是喝多了,我可就不管不顧地去枕他的肩了——”
這句話的尾音拖得格外長。
孟廷輝側眸,順著她的目光所向望過去,就見那邊坐著的正是中書門下二省、樞府、禦史台的三品上重臣,無一不是執政使相。
沈知禮的目光飄乎迷蒙,孟廷輝辨不出她說的到底是誰,可心頭卻漸漸硬了些——雖知她這定是酒後胡言亂語,可更知她不會無緣無故地說這些胡話。
前面忽然響起一片笑聲,不知是那些朝臣們說了什麽有趣的話。
孟廷輝猶在轉思,卻不防沈知禮突然重重拍了下她,湊到她耳旁道:“多虧你那日在內都堂諫言,讓太子登基前不冊太子妃……否則我早已被他當作貢牲似的呈上去了。”
唇間滿滿都是酒氣,臉龐亦泛著酒後潮色,一雙眼中水光突湧。
孟廷輝聽清,又望了前面一眼,然後垂眸,伸手攬過沈知禮的腰,將她拽起來,往廳東偏門處走去。
心中已知她所道何人,不可謂不驚,可卻顧不得驚,只怕她會在這廖府家宴上做出什麽過激之舉來。
沈知禮倒是乖,由著她一路帶了出去,靜靜地不再說一字。
廳中觥籌交錯笑談不休,只有外面候著的幾個廖府下人看見她們出去,卻也沒有勸留,都知她二人算不得貴勳顯要之輩,因而待孟廷輝辭謝過後,便讓人去叫沈府等在外面的小廝將車駕過來。
夜風中她二人相簇而立,寒意催褪了酒勁,沈知禮忽而蹙眉,一眨眼,落下淚來。
孟廷輝立著未動,不知如何勸,亦知沒法勸,抬眼望向夜幕深空稀星,忽覺一陣心酸。
這世間難事何其多也,可卻未有一事似情之難。
縱是如沈知禮這等家世樣貌皆出眾的女子, 也終是邁不過這道檻。
睹此情境,她又如何能想不到自己,這十年,十年……這往後不知還有多少年,多少年……
沈知禮脖頸輕彎,咳了幾下,好似想起了什麽似的,突然拽過她的手,道:“你莫要太招搖了。”
孟廷輝回神,卻不解她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什麽?”
沈知禮眉頭動動,好似不滿她這反應,一松手,道:“廖從寬之所以肯識你請你,還不是看在太子同你親近的份上……你可知近些日子來,我在職方館都能聽見人在背後議論。”
她愈發一頭霧水,“議論什麽?”
沈知禮一副她明知故問的樣子,“之前有次你半夜三更地回女官公舍,恰有女官看見你是從太子的車駕上下來的,此事都傳遍整個大內了,你還裝不知道?”
孟廷輝眼底一冰,抿了唇不言語。
才知為何人人皆言她是“太子近臣”,只怕是自她入調門下省的那一日清晨始,此事便已開始口口相傳。
那一夜她裝暈,可她沒料到他會用自己的車駕送她,更沒料到她已是那般小心,卻還會被人看見。
沈知禮又道:“朝中有多少女官,偏你一人能在門下省供職,且又頗受太子寵信,如今連廖從寬都肯對你示好——”她頓了頓,沒再往下說,卻是猛地一彎腰,乾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