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你們早就往京城裡去了,怎麼才走到這裡?」陶鈞問道。
此時賓主相見,因為這家宅院不是很大,又住滿了陶鈞的隨從,所以安排客房要等一會,陶鈞請富文成父女在客廳暫時落座。
陶鈞對富文成做了自我介紹之後,又問了這句話。
「你是典當鋪的?」富文成沒有回答他,而是打量他一眼,問道,「你怎麼認得我家慧娘?」
這個答案還用問?陶鈞一愣,目光一轉,就見秋葉紅在一旁衝他擠眼。
「我一位親家兄弟的馬兒病了,是慧姑娘看好的。」陶鈞笑道。
富文成這才不言語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往京城去了?」秋葉紅插話問道。
富文成轉開的視線又移了回來。
「對,你怎麼知道我們早就往京城去了?」他點點頭,跟著重複一遍。
秋葉紅原本只是想要岔開話,避免富文成再糾結為什麼跟開當鋪的打交道,隨著找了句話說,被富文成緊跟著一問,才覺得問的話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那個……」秋葉紅咳了一聲,有些尷尬的笑了笑,忙補救道,「可是鍾大夫告訴你的吧。」
其實富文成當街抽了富家大太太一鞭子的事,已經傳遍了全城,誰都知道富文成?女變賣房產往京城出逃了。
只不過作為當事人的父女二人並沒有往心裡去。
「是,因為急著上路,又怕傷了馬,所以去問了鍾大夫,才知道你們進京去了,」陶鈞微微一笑道。
秋葉紅哦了一聲,點點頭,又沒話找話的問些你怎麼也在這裡啊之類的話。
「這是我家舊年的產業,正好路過就住在這裡了。」陶鈞說道。
說著話,打掃客房的人來回收拾好了,因夜色深了,三人散去各自休息去。
一夜無話。
好幾天沒睡過舒服的床了,秋葉紅一覺睡到天大亮,才睜開眼伸個懶腰,就聽外邊有□嘩之聲,似乎有很多人在吵吵什麼。
「爹,」秋葉紅穿衣梳洗完畢,打開門就見富文成從前院走進來,「前邊怎麼了?好多人說話。」
「吵醒你了?」富文成只關心這個。
秋葉紅笑嘻嘻的擺擺手,說了句我早醒了,見富文成身後一個小廝欲言又止。
「那就好,我包裡還有乾糧,吃點,咱們上路。」富文成道。
「富大爺……」小廝在後吞吞吐吐的說道,「……慧姑娘可得閒了……」
「急什麼,吃完飯再說。」富文成回了他一句。
「什麼事?」秋葉紅忙問道。
瞧這樣子是跟自己有關。
「呔……爾等不聽,就等大禍臨頭吧!」一個突然拔高的聲音從前院傳來。
這話引起的吵嚷聲瞬間更盛。
「道長來收妖了……那個,少爺說先請你看看再說……」看著秋葉紅不解的樣子,小廝忙趁機解惑。
這個姑娘睡得日頭老高了還不起床,少爺好脾氣不來催問,他們這些下人的,又被富文成黑著臉看著有心沒膽來催問。
一直拖到現在,外邊已經群情激憤了。
秋葉紅哦了一聲,反正剛起來也沒胃口,想起那頭可憐的牛,忙從車上拿下藥箱。
「爹,先看看去。」
只要她開口,富文成就沒有意見,小廝忙搶過藥箱,慇勤的帶路。
來到前院,不大的院子已經站滿了男女老幼,看穿著打扮是此處的村民,一個個激動的互相交談著。
孩子們則緊緊依偎在父母跟前,神情裡帶著幾分恐慌也有幾分好奇。
淡紫交領袍的陶鈞不喜不怒的站在院子中,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胖乎乎的穿著道士袍的老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原本栓大黃狗的樹下,大黃狗已經被牽走了,此時栓在那裡的就是昨晚秋葉紅見到的牛。
「小大夫來了。」昨晚見過的小廝眼尖看見秋葉紅過來了,忙喊道。
陶鈞和老道都看了過來。
「小大夫。」陶鈞微微一笑道。
而老道則斜著眼打量秋葉紅,用鼻子哼了聲。
原來是個小姑娘!小小年紀當什麼大夫!定是個混吃騙喝走江湖的!
秋葉紅也毫不客氣的打量他幾眼,一看就是吃喝不錯,養的身胖面白的,白髮長眉,手裡搖著拂塵,戶一看倒有幾分仙氣,只不過一雙眼太俗氣,滴溜溜的亂轉。
「諸位鄉親,這位是紹興府的小大夫,就是專門看牲畜病的。」昨晚的老伯立刻給眾人介紹,一面不忘補充一句,「……小大夫昨晚就跟牛打過照面,這不還好好的……大家別怕,小大夫說了,這牛是病了……」
人群裡響起嗡嗡的議論聲,懷疑驚奇各種各樣的眼神都看過來。
「哼。」老道甩了下拂塵,仰著頭道,「好好的?小姑娘自己還不覺得吧?我瞧你印堂發黑,顯然已經陰靈侵體了……」
這話讓眾人發出一陣驚呼。
秋葉紅嘿嘿笑了,順口問道:「那老仙人幫我驅魔要多少銀子啊?」
果然是小姑娘經不得嚇,老道對她一句老仙人說的心花怒放,哼了聲道:「算了,貧道能遇到你,算你有緣,不收你錢,記得沐浴焚香齋戒三日即可。」
「師傅,時辰到了,快驅魔吧,要不然就來不及了!」一直跟在老道身旁的一個童子打扮的年輕人,做出一副焦急鄭重的模樣大聲說道。
人群熱鬧起來,老道便點點頭,不再理會秋葉紅,跟兩個弟子低語幾句。
「凡是祈求平安,不被邪魔騷擾的,將串了紅線的錢放到盤子裡……」兩個弟子各自拿著一個銅盤開始在人群中穿梭,一面大聲說道。
村民便爭先恐後的將準備好的串了紅線的錢往盤子裡放,不一會兩個盤子都堆的滿滿。
「少爺……」盤子轉到陶鈞面前,幾個小廝遲疑的都看向陶鈞。
陶鈞拿出一弔錢,卻是沒有往盤子裡放,而是遞給了秋葉紅。
「小大夫,可夠診費?」
秋葉紅抿嘴一笑,接過錢掂了掂,道:「夠了夠了,只這一份就夠我給你們全村人驅魔了,我可比這個老道收費便宜多了。」
說罷打開藥箱,戴上副布做的簡易手套,不理會眾人的驚呼,走近被綁的結結實實的牛。
舌色青紫,口內流涎,舌體腫脹的已經塞滿嘴,不得已吐露在外,乍一看就跟嘴裡插了木頭一般,夜色裡看果然很像野獸的大牙。
「呔,小姑娘,竟與魔為伍,到底是何來歷」老道以及幾個弟子紛紛呵道。
同時老道嘴裡唸唸有詞,拂塵向秋葉紅胡亂的掃去。
「來什麼歷啊!紹興府來歷!」秋葉紅呸了他一聲,彎腰從藥箱裡撿起一根金針,隨便招呼身旁一個小廝,「這位小哥,幫個忙來。」
小廝嗖的一下跳開了,打死不敢上前。
「要幫什麼?」陶鈞聽見了便上前幾步。
秋葉紅見是他,撲哧笑了。
陶鈞醒悟過來,臉色微微一紅。
「你笑什麼?」富文成走過來,狐疑的看了二人一眼。
「沒什麼,少東家穿的這麼好,我怕弄髒了他的衣裳。」秋葉紅說道。
「我來吧。」富文成說道。
陶鈞向後退了退,又見秋葉紅衝自己做了個無聲口型,愣了愣,才辨出意思是,你別往這裡看,不由笑了笑。
「這位是紹興府最有名的獸醫,專門看牛馬病的小大夫,曾經給病牛刨腹療傷,人稱小神醫,大家如是不信,到臨近紹興府的地界一問就知道。」陶鈞轉過臉,對這驚疑不定的村民說道。
陶家的人在此處人緣不錯,聽他這麼一說,原本驚訝惶恐害怕的村民都有些猶疑起來。
老道眼瞧著那小姑娘擺出的工具以及架勢,不像是走江湖騙人的,再聽這麼一說,頭上就冒出冷汗了。
「哼,爾等不信,放縱惡鬼,遲早娘成大禍。」老道義正嚴詞的感歎一句,將拂塵一甩,「徒兒們,咱們走……」
眼見老道要走,又說那番話,村民們又害怕起來。
「慢著,先別走,老仙人!」秋葉紅百忙之中不忘喊了句。
眾人的目光被她吸引過去,陶鈞下意識的也跟著看過去,又想起什麼,忙轉過頭。
這時的秋葉紅已經放完了舌底血,正就著小廝打來的井水洗刷舌面上的污物粘液。
看著很快染紅一盆水的血,膽小的村民都閉上了眼。
秋葉紅用金針在舌面一挑,落在手裡一物,沖轉身要走的老道揚了揚,道:「老仙人,你也來瞧瞧,妖魔我抓住了!」
富文成伸手接過,攤給眾人看,原來是一顆芒刺。
「這個牛呢,是不小心吃嘴裡芒刺,紮在舌面上,扎破了舌面牙齦,又喝了乾淨的污水,感染了舌放線菌,熱毒浸入心經,心火衝上與舌,患了這個病,就會使舌頭發脹如木,所以又叫
木舌脹,不是什麼大病,你們誰家有日常吃的黃連黃柏連翹桔梗?秋葉紅一面說一面看向村民。
就有一個村民怯怯的道:「我家有……」
「那勞煩大哥拿一些來,磨成細末,加上些蜂蜜,每天給牛抹在舌面上,三天之後,保管就好了。」秋葉紅笑道,一面褪下手套,準備洗手。
村民們你看我我看你,議論紛紛,再看此時的牛,放了舌底血,舌頭也不似原先那麼可怕,精神也好了些。
「那老道跑了……」不知誰喊了一聲,果然見那老道和兩個徒弟夾著錢已經跑遠了。
這一下人群哄的一聲亂了,知道上當受騙的村民立刻叫嚷著追了上去。
院子裡又只剩下他們幾人了。
「我早說這牛是病了,偏過來一個老道,神神叨叨的在四郎家的牛圈外搗騰了一番,說是有妖物出沒,也是巧了,四郎的媳婦正病著再加上過了一日,這牛突然就成這樣了,大伙可不是嚇壞了……」老伯笑呵呵的說道,「真是多謝小大姐兒,要不然白白被人騙去錢,還得損失一頭牛。」
「畜生有病不能言,本就是受罪,還要被人借此污蔑,可憐。」秋葉紅搖頭說道,洗完手,收拾完藥箱。
陶鈞這才走上前來,道:「姑娘還沒吃飯吧,已經重新做了,快請去。」
秋葉紅笑著搖搖手,道:「多謝了,耽誤不少時間了,我跟我爹這就走了。」說完又補充道,「我們帶著乾糧呢。」
陶鈞一愣,看富文成已經牽了馬車出來,顯然沒料到他們果真說走就走。
再看他們的馬車,馬兒瘦弱,車破舊,還有一條歪頭小黑狗叼著一隻不知從哪裡撿來的鞋,一搖一晃的跟在車後。
怪不得提前走了這麼多天,還能跟自己遇到。
「富二爺……」陶鈞思量一刻,對富文成道,「我也要往京城去,不如咱們結伴而行,路上也好有個照應,可好?」
富文成看了他一眼,想也沒想的搖頭道:「你們人多,我照應不過來,大家還是各走各的吧。」
陶鈞沒料到這個回答,怔了怔。
秋葉紅聽了吃吃笑了,拍著衣裳爬上了車,多多狗搖著尾巴示意也要上車,被秋葉紅踹了一腳。
「陶公子,咱們京城見了。」秋葉紅衝他擺擺手,馬車駛出院門,慢慢的向大路去了。
「切,窮酸!咱們好心照顧他們,還不領情!」一個小廝撇嘴說道,一面討好的看向自家主子。
「窮是窮,不過不酸。」陶鈞淡淡道,一面又若有所思的看了眼遠去的人影,「這窮也不是一生下來就窮……」
「少爺,咱們今日走不走?」小廝聽不懂,便問別的話。
「走,去收拾吧。」陶鈞說道,轉身向屋內走去。
一轉身跟端著方纔那盆血水的小廝頂頭碰,這一瞧只覺得眼一黑。
「少爺!」院子裡響起眾人的驚呼。
因為富文成父女的三餐要多賴於野味,所以走的多是小路,這一路上便沒有跟陶鈞的隊伍碰上。
十天之後,一場綿綿的春末的細雨飄下來時,風塵滿面的父女二人終於看到隱隱的城門了。
「看,爹,那是城門嗎?上面寫的什麼?」秋葉紅坐在車前,手裡舉著一把破了邊的紙傘,興奮而又好奇的指著越來越近的城門問道。
多多狗趴在她的腿上,一口一口的咬著自己的尾巴玩。
「東京開封府。」
富文成說道,一面抬起頭,望著那的灰撲撲的城門城牆,十幾年過去了,跟他們離開那時依舊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走的時候是三人,回來的卻是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