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含元的目光落在余下的那隻杯上。
本為天南地北客的陌生男女,飲了這杯酒,從此便就共一體,同尊卑,相親愛,不相離。
她伸出雙手,也穩穩地端起了這盞為她而留的玉杯,若他那般平舉於胸後,抬起雙目,平靜地對上了對面這男子的目光,在禮讚的稱頌聲中,和他相互行禮,隨即將杯送到唇邊,一口而盡。
放落合巹玉尊,至此,二人結成了夫婦。
禮官退出,侍人放落一道道的帷幕,將今夜的新人留在內室的深處裡,隨即悄無聲息,亦退了出去,房門閉合。
重重帳幔深垂,正對著床榻的那面牆前,擺了一座碩大的落地鎏金卷枝燭台,燭台上燃滿紅燭,光耀灼灼,滿室纁金,爭相輝映,照著床榻前剩下的那兩個人。
二人依然保持著方才禮讚退出前的樣子,並肩坐在榻沿之上,中間隔著一臂的距離。身後,那兩道被燭光投映在了紅帳深處的影,如一雙躍然上牆的畫,一動不動。
起初誰也沒有說話,靜悄悄,不聞半點聲息,忽然,一支紅燭的火苗爆了朵燈花。
伴著一道輕微的“嗶啵”之聲,燭火晃了一晃。
男子的身影也隨之動了一下。
他轉過了頭,望向身畔之人。
“何侍郎道你一路甚是辛苦,實在是有勞你了,今日事又多,你想必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他開了口,率先打破沉默,對她如此說道,神色極是自然,語氣極是溫和。說完他先起了身,走到床榻旁的一架衣帽掛前,背對著她,微微低頭,開始自己解起了腰間的束帶。
隨了他的動作,安靜的內室裡,起了細細的來自帶扣和衣物相擦而發的窸窸窣窣之聲。
“殿下,我有話說。”
束慎徽解帶畢,抬手正要掛起,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聲音。
他的手停住,轉頭,見她已站了起來,雙目望著自己。
他面上並無任何異色,隻示意她稍候,重將方才解下的腰帶束了回去,略略整了整衣物,全身重歸整齊後,轉過身,向著她,面含笑意:“何事?”
“殿下何以擇我為妃?”
薑含元問。
他目光微動,看了她一眼,沒有立刻回答。
“殿下若是不便,無須答我。我這裡有幾句話,和殿下說明,也是一樣。”
她繼續道,“父親,自然了,還有我,從前未曾對朝廷有過半分不忠。從前如此,現在,將來,亦會是如此。今我忝據攝政王妃之尊位,殿下你的善意與期望,父親與我皆是明了,銘記於心。金甌傷缺,至今未補。薑家人既身為武將,又幸逢明主,縱然以軀報國,也是在所不惜。”
“以上,請攝政王知悉。”
她的語氣平靜,神色坦然。
她說話的時候,他面上原本含著的笑意消失,神色轉為嚴肅,目光直落她臉。
她也望著他眼,沒有任何的避讓,便如此,二人又對視了片刻,他凝定的肩忽然略略動了一下,緩緩點頭。
“甚好。我會將你父女二人的忠心,上達到陛下面前。”他的語氣,帶了幾分如他素日裡與大臣對話似的口吻。
“末將代父親多謝攝政王。”
薑含元向他行了一個鄭重的全禮。
他看著她,唇角動了動,應是笑,算作回應,隨即便停在了原地,既沒話,也沒再繼續片刻前那脫衣解帶的動作了。
她也不動,行完禮後,站直,依然如方才那樣,立在榻前。
就這樣二人相對,默立著,忽然,似有一縷暗風從外間而入,竟透過了重重的帷帳,侵入內室,惹得燭焰大片跳躍,二人燭影亦隨之在錦帳裡輕晃。
內室裡的氣氛,忽然好似也憑添了幾分尷尬。
他的目光掠過她身後那張闊榻上的錦繡被衾,微微清了清嗓,再次開口:“薑氏,那麽……”
他略略一頓。
“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語氣裡,帶了幾分征詢的意味,卻也無需她的回答,問完了,便不再說話,默默轉過身,再次背對著她,又一次開始寬衣解帶。
只是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束帶扣絆卡住,過程似乎不順,許久,方解落了他身上的那枚文玉腰帶。
他一手執帶,懸於架上,又低頭,慢慢地除著最外層的衣裳,這時,聽得外間傳入了一道謹慎的輕微叩門之聲。
“何事?”
他停了手,轉過頭,應聲發問。
前來叩門的是李祥春。
“啟稟殿下和王妃。陛下來了,人就在外。”
那老太監在外間門外說道。
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好似陡然間松了下來,迅速又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帶,很快系好,隨即轉向她,用帶著幾分歉意的口吻解釋道,“陛下應是聽聞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親自來了。我先出去瞧下。”
他說完話,神色已恢復成了他一貫的沉靜,邁步朝外去,走了幾步,忽又停住了,再次望向她。
“薑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管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幾重纁赤帷帳之後,伴著輕微的開門和閉門聲,腳步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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