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靜女下意識地向前邁了半步又定在原地,齊顏這幅樣子在南宮靜女的記憶中已經出現過很多次了,每一次她生病都是自己陪著她,扶著她,照顧她,可是這次……不行了。
南宮靜女:“坐吧。”
齊顏:“謝陛下。”
南宮靜女看著齊顏撐著床沿緩緩地坐回去,心裡很不是滋味。
齊顏入宮以來大病小病似乎就沒斷過,或許這皇宮的風水和她的八字相衝吧,冷宮如此陰森也不是能養人的地方……自己應該壓住心中不舍,做一次對彼此都好的決定。
南宮靜女搬了凳子坐到齊顏對面,二人相視半晌還是南宮靜女先開了口:“有件事情朕想和你說一下……”說到這兒南宮靜女頓了頓主動解釋道:“倒也不是背著你,而是你之前在淮南,沒機會和你商量。”
齊顏:“嗯。”
南宮靜女:“朕與吉雅達成了約定,釋放她回洛北並在邊境駐扎了一支隨時都可渡過天塹的鐵騎供她驅使,若吉雅有能力控制洛北的局面,朕就任命她為新一代北九州節度使,世襲罔替。吉雅許諾朕:只要她當上北九州節度使,至少在她有生之年年年朝貢,絕不反叛。”
齊顏挑了挑眉峰,虛握著拳壓在唇邊咳嗽了幾聲,回道:“估麽著這個時節洛川也該解凍了,洛北樹木稀少無力製造戰船,朝廷又贏得了一年緩息的機會。”
南宮靜女:“你不信任吉雅?”
齊顏:“倒也不是,只是覺得相比於阿奴金,吉雅恐怕更難對付。”
南宮靜女認同道:“拋開別的不談,吉雅的確是一位人物。甚至可以說是豪傑,至少她懂的審時度勢,更能猜到朕心之所求,懂的投其所好為自己謀求最大的利益,單單這幾點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齊顏輕歎一聲:“是啊。”
南宮靜女自顧自地說道:“眼下國庫空虛,天災人禍不斷,前朝公主的勢力也不知盤亙在何處,朕……不想洛北再出什麽岔子,縱然有養虎為患的可能,朕也願意在吉雅的身上賭一次。哪怕再容我三五年……”南宮靜女的話又突然停頓了,她本想說:再容她三五年即便草原反叛她也有能力平定。
但話到了嘴邊,她才恍然記起眼前這人的另外一個身份——草原汗王之女。
齊顏大致也猜到了南宮靜女想要說什麽,見到對方眼中的不自然,齊顏勾了勾嘴角將目光投向別處,心中卻是悵然的。
那些開誠布公的歲月也隨著真相的暴露而一去不複返了,曾幾何時她們之間交流從沒有什麽顧忌的。
齊顏理解南宮靜女的想法,只是若對方也能稍稍懂得一些自己的心,又何須顧慮?
從自己決定散盡一車黃金,執意回京那一刻起,就已經把自己這條命交給她來處置了,齊顏不怪南宮靜女,只是這份失落卻難以自抑。
南宮靜女望著齊顏,自然讀到了那雙琥珀色眼眸裡一閃而過的哀傷,面上雖然沒有任何表示,但心卻也和齊顏一樣的痛。
這種事情自己又怎會刻意瞞她?不過是擔心她聽到自己可能會對草原人動手難過罷了。
南宮靜女:“你的身體好些了麽?”
齊顏:“好多了,老毛病了,不要緊的。”
南宮靜女:“還有一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思。”
齊顏:“陛下請講。”
南宮靜女:“吉雅……給朕呈交了一封親筆書信,想用萬匹牛羊作為賀禮並用阿奴金的長子作為新的人質和你做交換,她希望你能回到草原去,幫助她……”
齊顏張了張嘴,很快整理好表情,目不轉睛地看著南宮靜女。
直到這些話真的說出了口,南宮靜女才感受到了離別的痛。
情也好,仇也罷……
都是屬於她們之間的牽絆,將她們牢牢地捆綁在一起,即便這個過程未知,如今看來伴隨著深深的痛苦,但誰也別想逃。
齊顏逃不掉,南宮靜女更是從沒想過逃。
南宮靜女看著齊顏,終於有勇氣直面自己的內心,即便經歷了這麽多,即便齊顏曾經做過那麽多……
可是,自己依舊不舍她的離去。
是啊……
或許從一開始自己就沒想過放她離開不是麽?
不然憑自己對這人的了解,應該采用更強硬的手段才是呢。
或許從賞賜了齊顏一車黃金讓她離開時,自己就暗自耍了心機……
即便那時的自己恨極了她,內心深處也是抱著某種念頭,希望齊顏回來的。
南宮靜女的眼前閃過九州寰宇圖,想著洛北到京城的距離,這一別……或許真的一生都無法再見了。
南宮靜女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都慢了半拍,懷揣著複雜又有些緊張的心情,等待著齊顏的答覆。
齊顏看著南宮靜女,淡淡道:“陛下的意思呢?”
南宮靜女動了動嘴唇,“留下來”三個字差點脫口而出……
但南宮靜女想到自己與齊顏之間的阻隔,還有齊顏目前的身體狀況,回道:“這件事……朕尊重你的決定。你若要走……朕會為你正名,然後派最好的儀仗風光將你送回洛北,今後也就不用再在冷宮裡受罪了。”你若要留……我便回絕了吉雅,今後再不提。
只是後半段啊,南宮靜女沒有勇氣說出來。
她覺得如果自己說出後半句,齊顏一定會選擇留下,那自己豈不是太卑鄙了嗎?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是自己離不開齊顏,哪怕是把她囚禁在深宮裡,只要齊顏還在,南宮靜女就會覺得自己並沒有失去她。
可是反過來看呢?自己都給了齊顏什麽?一頓險些致命的鞭打,一身傷痕,就疾複發,冷宮囚禁……
多麽陰暗且殘忍的自己,寧願折磨她也不願意放過她。
聽到南宮靜女的回答,齊顏的目色一黯,自己可以“恬不知恥”地賴在南宮靜女的身旁,可若是成了她的負擔,或是自己的存在不再被需要……真的還要留下嗎?
吉雅就像一杯鴆酒,南宮靜女依賴她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但無異於飲鴆止渴。
相比於阿奴金,吉雅要危險千萬倍!
況且,還有一個仇視渭國又勇猛無雙的巴音也在洛北,齊顏非常擔心巴音會不知不覺中受到吉雅的算計。
只有自己有能力與吉雅鬥智,也只有自己……能勸服巴音。
齊顏垂下眼眸,手指捏著布料緊了緊,用極輕的聲音反問道:“陛下……希望我如何選擇?”
南宮靜女咬了咬嘴唇,眼中流露出不舍,內心亦是極其矛盾,若是齊顏沒有親手殺死自家父皇,無論她做了什麽……自己都會努力地選擇去原諒她,也絕不可能發生今天這一幕。
南宮靜女:“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決定吧。”
說完,南宮靜女感覺自己的心也跟著顫抖起來,到底是什麽……把自己推得這般遙遠?
到底是什麽,把自己變得面目全非?連說句真心話都不敢?
南宮靜女是了解齊顏的,知道她的一身傲骨,更知道剛才的那句話已經是齊顏在示弱的表現,同樣也知道……自己親手把齊顏推到了自己不願接受的選擇上。
果然,齊顏深吸了一口氣,沉默半晌,回道:“如此……就請陛下送我回去吧。”
南宮靜女的嘴唇翕動,最終隻吐出一個“好”字。
……
承啟二年·五月。
女帝南宮蓁蓁恢復了齊顏的本名乞顏·阿古拉,封為北安侯,食邑三千戶。
並追封阿古拉之父:乞顏·蘇赫巴魯為北猛王,追封阿古拉之母:芙蓉為一品誥命夫人,準許北安侯回到洛北後為先考妣設立衣冠塚,祭祀參拜。
賜封納古斯·吉雅為新一代北九州節度使,賜世襲罔替。
並接受了阿奴金之子作為新的質子交換齊顏的請求,送阿古拉回北涇的隊伍,不日出發。
第二日,灼華公主來到了明珠殿,同來的還有喬裝成婢女的小蝶,齊顏與小蝶,齊玉蕭,南宮姝女一同吃了一餐飯。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讓南宮靜女發生如此大的轉變,但南宮姝女是慶幸的:哪怕是分離也好……至少不用品嘗到心愛之人死在自己手上的苦。
小蝶聽說朝廷恢復了雙親的名譽,抱著阿古拉哭成了淚人,但想到阿古拉可以回到家鄉去,南宮姝女也答應了自己會找機會去洛北去探望阿古拉,小蝶並沒有太過感傷。
五月十五,是個易出行的黃道吉日,送北安侯回洛北的隊伍啟程,女帝不顧朝臣反對,不顧君臣尊卑,親自出城十五裡相送……
帝王之依仗莊嚴浩蕩,不僅有文武百官隨性,還有言官在側。
到了十五裡長亭,齊顏穿著一襲文侯朝服下了馬車,南宮靜女則坐在龍輦上沒有下來。
二人之間相隔三丈有余,齊顏朝著南宮靜女走了數十步。
一個頭戴珠串朝冠,身著龍鳳呈祥的帝王朝服,高高在上。
一個頭戴紫金冠,身著文侯服,翩翩卓然。
縱有萬語千言也無機會再說了,南宮靜女到底還是釋放了自己的“殺父仇人”不過有社稷之安的大義擋在前頭,朝臣們並沒有說什麽。
齊顏一撩衣襟下擺,跪地三叩,起身三拜,拱起雙手端直與眉平齊:“臣,乞顏阿古拉叩謝陛下送別之恩,恭請陛下回宮,請陛下珍重。”
南宮靜女深深地看了齊顏一眼,努力地想把眼前這個蒼白卻不失風流之姿的人與當年那個穿著粗布麻衣,背著箱籠與自己當街發生爭執的書生融為一體,卻發現……
眼前的人是如此清晰,而記憶中的那個身影卻模糊了。
南宮靜女鳳目微合,隱去了眼角的濕意。
南宮靜女:“回宮。”
內侍:“龍頭轉向,起駕回宮~!”
齊顏站在原地目送龍輦遠去,獨自回到馬車上:“出發。”
車轍聲傳來,馬車微微搖晃,齊顏扶住額頭,修長的手指正好按在兩側的眉骨處,潸然淚下。
悠悠十載轉瞬過,大夢如昨。
十年彈指一揮間,自此別過。
縱然,還有千言萬語,卻只能送你一句:陛下珍重。
曾記否?
吾身著新郎袍,俯身跪在你的身前,請你下嫁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