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顏搬回了承朝宮,南宮靜女指派了與帝王同等規格的宮婢和內侍到承朝宮服侍。
另外還把禦醫院的一位副院長,兩位首席醫官,並谷若蘭都指派到了承朝宮常駐。
《北涇史》所引發的矛盾好像沒有發生過一樣,齊顏做到了她的承諾,答應南宮靜女“放下”便真的沒有再來糾纏。
可只有南宮靜女能感受到自己與齊顏間產生的裂痕,每次南宮靜女去看齊顏時都能感受到齊顏對自己的抗拒,或許這並非有心,但南宮靜女知道是自己讓齊顏失望了。
數不清多少個夜裡,南宮靜女輾轉反側,摸著齊顏曾經躺過的位置默默垂淚,齊顏搬走後南宮靜女也想了很多辦法,但每一個答案都告訴她:陸權不能殺……
幽州府還能太平無事,太尉府至少佔了兩三成的因素,如今洛北也反了,待洛川冰封免不了又是一場血戰,朝廷萬不能再出事了。
值此危急時刻哪怕有一丁點兒異動,朝廷都有可能面臨滅頂之災,自己可以死,可天下百姓何其無辜?
南宮靜女感覺朝廷和幽州府攤牌的一日也不遠了,自己在距離幽州府不過百余裡的臨江城放了十萬常駐軍,名義上是為了抗擊異族人,實際上是為了防備幽州軍。
南北兩邊有天塹橫著臨江城根本不需要常駐軍,秋天將大軍派過去,春天再撤回來就行了,這一點自己清楚,幽州那位也清楚。
朝廷和幽州之間只剩下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輕輕一碰便破了。
南宮靜女覺得自己對不起齊顏,甚至可以說是負了齊顏,因為這一次自己在齊顏與天下之間,選擇了後者……
她還有別的選擇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覆巢之下無完卵,若國不國矣,自己必死無疑,齊顏也絕無生還的可能,還有二姐,小蝶,玉簫,若蘭姑娘……這些人都不在乎了嗎?
南宮靜女堅持日日都到承朝宮去,不時還會在承朝宮留宿,但南宮靜女卻能清晰地感覺到齊顏對自己的抗拒,即便是如往日那般相擁而眠齊顏的身體卻是僵硬的。
這份僵硬代表著不再全心全意的信任,代表了疏離與防備,更代表了她對自己的怨念。
如今,南宮靜女只能寄希於火蟾蜍能早日尋得,治好齊顏體內的水症,讓她享受常人之壽,或許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有機會解開齊顏的心結。
南宮靜女不怕做過河拆橋的事情,只要幽州無後患,對陸府秋後算帳又如何?
自己被冠上昏君的名頭又如何?她不在乎……
齊顏認為自己時日無多,耿耿於懷的源頭是:齊顏不想死在兩個仇人之前,若齊顏是健康的,她一定能懂自己。
可是……火蟾蜍的消息卻杳無音訊。
就在南宮靜女一籌莫展之際,轉機突然出現了。
“失蹤”五年多的前禦醫院首席醫官丁酉出現了!
皇榜雖然張貼已久,但是揭榜之人卻沒有出現,因為皇榜的性質與軍令狀類似,若能治愈皇夫的身體榮華富貴自是享之不盡,但若是失敗了,可能會變成誅滅九族的大罪!
這張皇榜南宮靜女設置了很高的懸賞,但越是這樣越沒有人敢揭,畢竟天下最好的大夫大都在皇宮裡,連禦醫都看不好的病一般大夫怎麽可能有辦法?
隱士高人是有的,不過那些人大多對金銀之物沒有興趣,看病救人也遵循一個“緣”字,或許是齊顏與他們無緣吧。
皇榜在各州府的公告板上貼了快一年,終於有人將其揭下,正是這位“失蹤”了五年多的丁酉。
皇榜是在允州揭下的,當地官府非常重視將丁酉請到了府衙,細細盤問丁酉的過往和師承,當得知丁酉從前是禦醫院的首席離宮這五年乃閉關修煉,浸心醫道後,允州太守立刻寫了一道折子,由八百裡快馬送往京城。
同時還為丁酉準備了雙乘馬車,派最精乾的侍衛將他護送到京城。
用了不過八天的時間,丁酉就到了京城,南宮靜女已經提前知道了這件事,安排了內廷司掌事並從前丁酉的藥童一起,出城十五裡相迎。
五年光陰轉瞬過,丁酉已是而立之年,嘴唇上蓄了一抹胡子修整的乾淨整潔,氣質上也沉穩了不少。
與內廷對接後允州府衙的人領了賞便回去了,丁酉換上南宮靜女賜下的馬車,憑著一張皇榜一路暢通無阻進了內廷。
南宮靜女處理完手中的奏章將丁酉宣了進來。
丁酉一撩衣襟下擺,跪到地上:“罪民丁酉,參見吾皇陛下。”
南宮靜女:“你們先下去吧。”
內侍:“是。”
南宮靜女:“起來回話。”
丁酉:“謝陛下。”
南宮靜女:“多年不見,丁先生別來無恙?”
丁酉:“托陛下洪福,罪民一切安好。”
南宮靜女:“朕已知曉當年你離開內廷得到了皇夫的準許,赦免你的不告之罪,你也不必再以‘罪民’自稱了。”
丁酉:“多謝陛下。”
南宮靜女:“另外,自即日起恢復你禦醫院首席醫官的身份,專職負責皇夫的身體,內廷府庫的所有藥材供你取用,若是碰到內廷沒有的藥材,說出名字來,朕會第一時間給你送去。”
丁酉:“臣丁酉叩謝皇恩。”
南宮靜女:“這裡是緣君的脈案,你看看,然後給朕說說……你有幾成把握治好她。”
丁酉:“是。”
齊顏的脈案南宮靜女早已準備好了,足有三本之多。
南宮靜女:“從你還在內廷時直到今日的脈案都在上面,那邊有一副小桌椅,你坐過去看吧。”
丁酉:“謝陛下。”
丁酉坐到小案後,認真地翻看起來,“刷刷刷”的翻書聲以固定的頻率傳來,南宮靜女雖然沒有再看丁酉,可是禦案上的那份奏折也一直沒下朱批,大抵過了半個時辰丁酉看完了全部脈案,來到案前行了一禮,南宮靜女立刻抬起頭來:“如何?”
丁酉:“皇夫殿下的身體情況臣心中有數,觀其脈案不過是症狀加重了而已。”
南宮靜女見丁酉說的輕松,心中也燃起了希望:“你可有把握?”
丁酉:“臣雖無絕對把握,但……成功治愈的可能性要比禦醫院的那幾位都高些。”
南宮靜女笑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五年不見,丁禦醫的醫術竟比王院長還高了?”
丁酉:“不敢,王禦醫浸心醫道已有一個花甲有余,臣不敢托大。”
南宮靜女:“皇夫的身體,就連王禦醫也只能用藥拖著,你又如何能保證呢?”
丁酉挺了挺腰身,自信地答道:“就憑臣這五年閉關,隻研究了‘水症’這一項,夜以繼日,不敢有片刻怠慢。”
南宮靜女怔了怔:“好……難得你有這份心,緣君當年沒有看錯人,倒是朕失禮了。”
丁酉:“不敢,皇夫殿下亦是臣最好的朋友。”
南宮靜女拽過黃綢子蓋到案上:“走吧,隨朕同去承朝宮去。”
丁酉:“是。”
……
二人一同來到了承朝宮,南宮靜女卻停住了腳步。
丁酉:“陛下?”
南宮靜女:“你們故友重逢定有許多話要說,朕若在反而拘束,皇夫就在裡面,你自己進去吧。”說完將一塊令牌交給丁酉,轉身離去。
丁酉不疑有他,謝過南宮靜女后便進門去了。
此處從前是蓁蓁公主的宮殿改製的,丁酉也算輕車熟路。
一路穿過假山花園,走過雕欄玉砌的回廊來到了正殿前的院子,不難看出宮殿被人精心修葺過,多了好多從前沒有的東西。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丁酉順著味道一路走來,看到一個穿著禦醫服侍的女官正坐在泥爐前的板凳上,手持蒲扇為爐子扇風,爐上的陶罐冒著白煙,散發著藥香。
丁酉走了過去,見陶罐蓋子四周用蒸包子使的屜布細細蓋住了,滿意的點了點頭:“姑娘這煎藥的手藝倒是十分細致,火候拿捏的好,屜布用的也妙。”
谷若蘭轉過頭,望著丁酉,她並沒有見過這一號人,又見丁酉穿著一身粗布長衫,眼中劃過一絲警惕:“你是誰?”
丁酉彎下腰,將藥氣往自己的口鼻處扇了扇:“火候差不多了,該出爐了。”
谷若蘭:“你到底是誰?”
丁酉:“我叫丁酉,是皇夫殿下的故友,揭了皇榜來給她看病的。”
谷若蘭:“口說無憑,可有憑證?”
丁酉拿出南宮靜女賜的令牌:“此令牌乃陛下所賜,是真是假,姑娘帶我過去一問便知。”
谷若蘭接過令牌,再三打量丁酉:“大哥正在午睡,你在這兒稍等片刻,我去去就來。”
丁酉:“請。”
片刻後谷若蘭回來了,停在丁酉面前打了一個萬福,一雙耳尖兒泛紅,不好意思地說道:“小女子眼拙,唐突了先生還望不要介意,大哥已經醒了,請您進去。前幾日剛下過雨,風中夾著濕寒氣,大哥不能來迎接先生。”
丁酉咧嘴一笑,將熬好的藥倒出來放到托盤上:“不打緊,姑娘去休息吧,我把藥端進去就行了。”
谷若蘭:“有勞先生。”
……
丁酉進了正殿,三拐兩拐來到了最裡面,見齊顏正倚在床上,身上披著外衫,腿上蓋著錦被,真驚奇地望著自己。
丁酉來到床邊熟練地將藥碗奉上:“先把藥喝了,然後咱們再聊。”
齊顏端起藥碗,用調羹攪了攪,吹了幾下,一點點喝下了碗中的藥。
丁酉看著齊顏喝完,發出了一陣“嘖嘖”聲,打趣道:“你這是病了多久了?練就了拿藥當飯吃的本領,這藥可極苦的。”
齊顏放下藥碗,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淡淡道:“你回來做什麽?”
丁酉:“看到皇榜,隨手就揭了。”
齊顏輕歎一聲:“好不容易才出了這火坑,又何苦跳進來。”
丁酉往齊顏的身邊挪了挪,壓低了聲音道:“我是來救你的。”
齊顏眼睛閃了閃又瞬間黯然下來:“我的身體已經不成了。何必再受折騰,給我個痛快不好麽?”
丁酉沒理齊顏,直接抓過她的手腕閉目切脈了。
齊顏也不言語,目光隨意看向一處,琥珀色的眼眸中泛著空洞。
自從回宮後,齊顏每天都要服用至少六碗湯藥,還有各種中藥味濃鬱的藥膳,嘴裡沒有一刻是不苦的,原本她覺得若是承受這些能多活幾日也算值得。
自從看過《北涇史》,看到南宮靜女的態度,再到搬回這承朝宮以後,齊顏的堅持突然就斷了,她不知道自己每日泡在湯藥裡續命有什麽價值,更不知道這份生不能生,死不得死的堅持到底尊嚴何在。
小蝶已經長大了,有了自己的歸宿……
自己的離去固然會讓她傷懷一陣子,但齊顏相信只要有南宮姝女在,小蝶早晚都會好起來的。
至於南宮靜女……就像齊顏那日說的:自己對這個天下已經再無用處,或許蓁蓁公主會舍不得自己,但女帝陛下不會的,這世間已再無蓁蓁殿下,有的只是女帝南宮蓁蓁。
齊顏不怪南宮靜女,齊顏懂政治,懂天下,這種坐山觀虎鬥再過河拆橋的手段都是齊顏玩兒剩下的。
齊顏甚至明白南宮靜女說的都是對的,是對這個天下除了自己之外的所有人,最好的選擇。
可是啊,一千個,一萬個理解,也抵不過一個意難平。
齊顏自問不敢與天下人比肩,但她終究是一個女人,如何深明大義也難免會渴望得到愛人全心全意的支持與呵護,齊顏知道這個節骨眼鏟除陸家是在給朝廷找麻煩,可是她卻邁不過那個坎,那個……自己心愛人選擇了天下的坎。
這幾日,齊顏的心備受煎熬,時常笑著落淚,或者哭著哭著又笑起來。
這麽多年了,當年的那個又傻又單純的公主殿下終於長大了,終於長成了不必自己擔心她會遇害,不必擔心她被人欺負的樣子,自己也終於可以放心了。
該欣慰的不是麽?
可是為什麽,想著想著就哭了呢?
齊顏更沒有恨過對方,只是有時候難免會設想:若是自己還身處朝堂,位極人臣,上和天意下得民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話……
發生《北涇史》這件事時,南宮靜女會不會做出另一種決定?
若是單憑自己的力量就能壓製陸伯言,另幽州府望而卻步,南宮靜女會不會做出另一種決定?
每想到此處,齊顏便會落淚,說到底……是自己對這個天下已經無用了,沒有資格再提過分的要求了。
每個人的籌碼都是靠自己能力博取的,自己這副隨時可能西去的模樣,又有什麽資格恃寵而驕,讓南宮靜女滿足自己的心願,留下一大堆爛攤子給她獨自面對呢?
這條復仇之路啊,究竟是自己輸了。
齊顏早就喪失了求生的**,她之所以還配合治療,是因為玉簫每日都來給自己請安,下了書房一路小跑地衝到承朝宮,頂著一鼻尖兒的汗,甜甜地叫自己一聲:“父後。”
是因為小蝶每隔幾日就會入宮來看自己一次,有時會帶些民間的小玩意兒,有時會帶來她親手做的糕點。
也是因為……那份沒出息的放不下,即便是被南宮靜女傷了心,齊顏還是想再多陪陪她,能多一天便是一天吧。
丁酉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不滿地說道:“我走之後又發生了什麽?你怎麽把自己的身體糟蹋成了這幅模樣?在我的預估中五年光景,你的身體不應該惡化到這種程度的。”
齊顏:“一言難盡,你也看到了我這身子算是沒救了,你沒必要把自己也搭進來。”頓了頓齊顏壓低了聲音繼續說道:“我與師父已經徹底翻了臉,曾數度交手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你來找我就不怕她降罪嗎?”
丁酉無所謂地笑了笑:“主人的性子你還不了解麽?在我逃離內廷的時候,就已經是棄子了。這五年我回到了無名谷鑽研醫道,翻看了不少主人留下的書籍手劄,本想等學成才來找你的,不過前陣子谷內蔬米皆空,我去了趟市集,看到了皇榜,也聽說了火蟾蜍的事情,猜想可能是你的身體又惡化了,便收整了行囊直奔允州揭了皇榜入宮。”
齊顏興致缺缺地問道:“這麽說我還有救?”
丁酉:“我沒想到短短的五年你的身體惡化到如此程度,在我的預估中你至少十年後才會如此,所以……”
齊顏笑了笑:“沒救?”
丁酉:“我沒有十成的把握,但總要試一試的。”
齊顏沉默了好長時間,久到丁酉以為齊顏睡著了,齊顏才開口,低沉且平靜地說道:“若是沒有十足的把握就不用麻煩了。”
丁酉:“為什麽?七成把握我還是有的,為何不治?”
齊顏:“不還是有三成失敗的可能麽?治不好我不打緊,再讓你因此獲罪,我死了也難以瞑目,我這一生朋友屈指可數你算是一位,不想搭上你。再者……”
丁酉安靜地望著齊顏,等待對方說完。
齊顏深思良久,方緩緩說道:“我覺得到此為止也不錯,不想再掙扎了。”
丁酉:“齊顏。”
齊顏:“嗯。”
丁酉:“你看著我。”
齊顏抬眼,丁酉嚴肅地問道:“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或許是這份心事實在太過壓抑,又或許是丁酉時隔五年的出現徹底獲得了齊顏的信任,齊顏將《北涇史》一事,還有南宮靜女的想法告訴了丁酉。
末了,齊顏幽幽說了一句:“我累了。”
丁酉亦是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歎了一聲,拍了拍齊顏的肩膀:“我先到藥房去看看,改改你的方子,別的咱們以後再談。”
……
丁酉更改了齊顏的藥方,在原有的基礎上加了好幾味“猛藥”,谷若蘭看過後大驚:“直呼這是虎狼之藥,大哥服下後會要她的命的!”
丁酉笑了一陣:“小姑娘別亂說,我可是揭了皇榜的,齊顏有事我會第一個被殺頭,你拿著方子去抓藥就是了。”
谷若蘭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成不成,你這方子我要拿給副院長過目,他老人家點頭了才行。”
丁酉一把抓住了谷若蘭的胳膊,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前,壓低了聲音說道:“你口中的‘大哥’其實應該叫‘姐姐’才對吧?”
谷若蘭瞪大了眼睛,她沒想到這世上除了自己和女帝陛下居然還有人知道齊顏的真實身份。
丁酉:“不瞞你說,我與她自幼一起長大,她的身體一直都是由我來調理的,也是從我離開後才開始惡化的。宮裡頭的那些老頑固要是真的有用,你姐姐的身體也不會惡化到如此程度,我這幅方子是專門為她量身打造的‘秘方’,你隻管去,我保證吃不死人。其中奧妙等以後我再講給你。”
谷若蘭將信將疑,但轉念一想齊顏的情況也確實堅持不了多久了,自己和幾位禦醫除了減緩水症蔓延什麽都做不了,不如信這人一次……
谷若蘭:“讓我去抓藥也行,但是等藥熬好了你要先嘗過。”
丁酉:“沒問題,去吧。”
谷若蘭瞪了丁酉一眼,小心揣好藥方快步離去,丁酉笑著看她離開,直呼這小姑娘有趣。
這五年,丁酉在無名谷什麽大事也沒做,除了偶爾出谷做實驗,但凡在谷內每日隻研究一件事,那就是齊顏的病。
他翻看了所有面具人留下來的手劄,仿佛打開了一扇大門,裡面記錄了丁酉從未涉足過的領域,原來自己這些年學到的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面具人手劄的內容顛覆了丁酉的認知。
手劄一共記錄了一百多張方子,全部都是前朝公主自創的。
不少方子的用藥十分大膽,其中有這樣一副,配方是:斷腸草,雷公藤,鉤吻,鴆酒,□□,鶴頂紅,番木鱉,夾竹桃,苦杏仁,烏頭,情花……
雖然比例奇特,但這十一味藥裡面除了苦杏仁,剩下的全部都是毒物,半數是見血封喉的劇毒!
這方子創造於前朝公主十八歲,方子下面還有三個成功治愈的脈案。
是前朝滄州的一家三口,得了怪病時常會抽搐,發起病來全身發癢,五髒靈海痛的鑽心,當地郎中束手無策。
恰逢前朝公主攜侍衛雲遊至此,替這三人診治,開出了這個方子並將人治愈。
脈案後幾頁還有一段後記,據說這一家三口服下藥後當場七孔流血,“氣絕身亡”,當地府衙還介入了,還是前朝公主亮明了身份不顧整個村子的人反對硬生生地將這一家三口的“屍體”晾了七天七夜,到了第八天這一家三口竟神奇地“死而複生”,並當場嘔出了一盆的穢物,穢物腥臭難聞,其中還有長長短短的白蛆蟲。
前朝公主離開後,在手劄中如是寫道:經吾診斷,這一家三口誤食蟲卵於體內孵化,蛆蟲鑽入五髒及靈海之內,蠶食患者身體;故此發作起來痛苦非常。需用猛藥方能根除蛆蟲,雖為虎狼之藥,也能治病救人。醫道一途永無止境,因個人天賦造化不同,難以求同,吾亦常起孤獨之感,嗚呼哀哉。
然,此方太過驚世駭俗,為世人所不解,若非吾有金牌傍身,險些以命抵命,故將此方棄之不用,記於手劄之內,塵封山谷之中,望後世有緣人尋得,若有知音者,隻願留下三柱素香,一杯濁酒,你我引為知己。
丁酉這才這知道:原來這座無名谷並不是前朝公主逃難時發現的,而是她在做公主的時候一手建立的隱秘據點,還在上山的路上布了五行迷蹤陣,若不得要領,很難得入谷中。
這樣的手劄前朝公主不知留下了多少,丁酉用了五年的時間才看完,之後便對前朝公主肅然起敬。
不同於以往的救命養育之恩,而是對前朝公主的造詣和底蘊心悅誠服,只可惜……這樣一個豐神俊秀的人卻因一場亡國仇變成了惡魔般的模樣,成了他和齊顏童年的噩夢。
這五年,丁酉通過拜讀前朝公主的手劄思考了很多,所以當齊顏說《北涇史》的事情時,他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有憤慨,有心疼,有無奈,還有對“冤冤相報何時了”的慨歎。
丁酉是無論如何都要治好齊顏的,他的一生可比齊顏單調多了,而立之年的丁酉除了前朝公主,只有齊顏這麽一個親友。
他想拯救齊顏,想盡自己的全力把齊顏從仇恨的漩渦裡拉出來,想讓齊顏好好地活下去,遠離紛擾看看這塵世的美好。
丁酉覺得齊顏這一生實在是太苦了,前半段被仇恨所累,後半段被情之所困,齊顏又何其無辜,為何要承受這些?
丁酉想帶齊顏離開,帶她去把人間的風景看看透。
不過眼下齊顏的身體實在太糟糕,已經到了藥石難進的地步。必須將齊顏的身體打出一個缺口,先破後立,為日後拔除水症打下基礎。
丁酉是有備而來的,他為齊顏準備了一份禮物,或許可以用得上……
只不過,現在不是拿出來的時候,無論是時機還是齊顏的身體都不能承受這份禮物。
谷若蘭回來了,將所有的草藥按照丁酉吩咐的計量稱好了放到砂鍋裡。
谷若蘭:“無根之水院子裡存了一些,我去煎藥了,藥煎好了我可要親眼看你喝下去的!”
丁酉笑了笑:“不忙不忙。”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株通體赤紅的小草,折下幾片葉子放到了砂鍋裡。
谷若蘭:“這又是什麽?”
丁酉豎起一根食指貼在嘴唇上:“這是我的秘方,你要保密……”
谷若蘭:“這可不……”
丁酉:“欸,怕什麽?熬好以後我先喝上一大碗!去煎藥吧,十六碗水熬成兩碗。”
……
藥煎好,丁酉在谷若蘭的注視下喝了一碗,等了半炷香的時間,丁酉說道:“行啦,再等下去藥都要涼了,我端給她喝。”
說完不再管谷若蘭,端著藥碗來到了正殿:“吃藥了。”
齊顏也不問,試了試溫度便一飲而盡,丁酉看著齊顏木偶般的動作心裡不是滋味。
丁酉從懷中掏出了一個瓷瓶,倒了一顆朱紅色的丹藥出來:“諾,吃下去。”
丁酉沒告訴谷若蘭這粒藥丸才是真正的秘方,是丁酉讀遍無名谷中的書籍,根據前朝公主的手劄研製出來的,其功效嘛……
丁酉轉身繞過屏風,將洗漱架上的銅盆拿了出來,搬了圓凳坐到床邊,將銅盆塞到齊顏的懷中:“抱著。”
齊顏:“這是……”
話還沒等說完,齊顏的臉上湧現出了古怪的神情,乾嘔了幾聲後抱著銅盆“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丁酉:“不錯不錯,這麽快就奏效了,有的救。”
齊顏卻感覺自己的五髒六腑都在燃燒,特別是從胃部到喉嚨,痛極了。
原本蒼白的臉頰變得赤紅,死死地抱著銅盆,身體顫抖著,過了大概半炷香的功夫,突然猛地抽了一口氣,向後一仰軟趴趴地靠在了床頭。
丁酉倒了一杯清水遞給齊顏:“漱漱口,這東西殘留在嘴裡可不行。”
齊顏依言照辦,又吐出一大攤血水,臉上的赤紅逐漸消退,但蒼白的臉色似乎也被這記猛藥給衝淡,顯出了難得的紅潤。
齊顏拍了拍胸口:“你給我服的是什麽藥?”
丁酉:“解藥,同樣也是緩解你體內水症的藥,我在主人的手劄裡發現了你服下的□□,潛心研製了五年方得解藥,不過要想徹底解毒還需要些時日,你可記得你服用這藥有多少個年頭了?”
齊顏:“自十三歲開始,至今已有十七年了。”
丁酉:“那就還需要九個月,每月服用一次解藥,九個月後克制你女性特征的毒就會徹底解了。”
丁酉的目光掃過齊顏平坦的胸口:“到時候……你就能慢慢恢復女兒身了。”
齊顏瞬間瞪大的雙眼,驚愕地看了丁酉半晌……
丁酉:“怎麽?你難道想一輩子以男子身份示人?”
齊顏:“……走到今天這一步,是男是女,是人是鬼,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只是我畢竟頂著皇夫的身份,恢復女子體征怕是會給陛下惹麻煩的。”
丁酉:“她如此對你,你還為她著想?難道就沒想過離開麽?”
齊顏笑了笑,那笑容頗為自嘲,低聲道:“你不會明白的。說出來你也不會信的,若是我說……我從未真正有過傷害她的心思,你可信?”
丁酉:“我信,憑你的心智手腕,若有歹心她早就死了,又怎麽能登上帝位?”
齊顏:“算了,憑我的身體狀況怕是也撐不到解毒的那一日了,由你折騰吧。”
丁酉:“齊顏,難道你沒想過離開嗎?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有辦法治好你的病,讓你有機會享受常人之壽,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活法?離開這個讓你傷心,爾虞我詐的地方,四處走走看看,過一次屬於你自己的人生?”
齊顏的眸子亮了一下,似乎順著丁酉的話設想了一番,可轉瞬眼淚卻溢了出來,飽滿的淚滴順著眼角劃過臉龐。
丁酉:“你……你舍不得她?”
齊顏:“是。”
丁酉:“可你們兩個都是女子啊,兩個女子怎麽能……?”
齊顏:“男子也好,女子也罷……今生今世我這一顆心再容不下別人了。所以我才會這麽痛……”齊顏突然握起拳頭,一下下鑿在自己的心窩:“這裡痛,無時無刻不在痛!”
丁酉一把抓住了齊顏的手腕:“你這是做什麽?!不要命了嗎?”
齊顏早已淚流滿面:“是我一步一步把她推到那個位置上的,是我督促她要成為一代明君的,我明白她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可為人子女焉能放下此仇?你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你知道嗎?可她知道啊,她也看到那本書了,這道坎我邁不過去,我邁不過去!我曾經再三懇求要她‘大局為重’,她終於學會了,可為什麽我會這麽痛?”
丁酉看著齊顏,從那雙琥珀的眼眸中讀到濃濃的哀傷,齊顏的眼眶紅紅,嘴角還殘留著一抹鮮血,看起來有些癲狂,與丁酉記憶中的齊顏大相徑庭。
丁酉:“你竟被折磨成這般模樣……”
齊顏好似被突然卸去了力氣,向後軟軟地一靠:“我累了,也夠了。我這條命……交代在她手上,也就算了了。”
丁酉給齊顏吃了安眠的湯藥,後者很快睡著了。
傍晚,南宮靜女駕到。
齊顏像有心靈感應似的,在南宮靜女向丁酉詢問完齊顏的情況後,齊顏也醒了。
齊顏剛剛起身,南宮靜女便進來了。
南宮靜女來到床前見齊顏的氣色好轉,高興地說道:“看來丁禦醫的醫術的確精進了,你感覺如何?”
齊顏轉過頭,望著自己最深愛的人,心底陣陣刺痛。
齊顏:“好多了。”
南宮靜女牽過齊顏的手:“還在生我的氣?”
齊顏努力地扯了扯嘴角,又搖了搖頭。
南宮靜女:“我這幾日沒睡好。總在想你的事情。”
南宮靜女:“我知道你心裡的苦,那兩個人的確應該得到報應,這份仇我記下了。”
見齊顏始終不言語,南宮靜女無奈歎息,柔聲道:“我已經撒下誘餌,陸家那邊也上鉤了,等到幽州府一平我定會重審此事,讓陸權和丁儀付出代價。”
齊顏:“陛下過河拆橋,不怕惹天下人非議麽?”
南宮靜女:“古往今來‘兔死狗烹’的事情多了,我也不怕後人怎麽說,只要能讓百姓安享太平我便問心無愧。洛北反了,幽州府擁兵自重,公羊槐還需歷練幾年,我想了很多法子,可眼下朝廷真的沒有與幽州府明刀明槍打一場的實力,仇我會報的,你的身體我也一定會治好的,再給我五年時間……到時候我會把皇位傳給新君,我們報了仇就離開這兒,到你想去的地方生活。”
齊顏不置可否,問道:“自先帝在位起,就開始打壓排擠陸家,陛下用了什麽餌,陸府會信麽?”
南宮靜女呼吸一滯,猶如芒刺在背,坐立難安,臉上的表情也不自然起來。
可望著齊顏那雙深邃的眼眸,卻說不出謊話。
南宮靜女:“我讓二姐透露給陸伯言一個消息……我有意將皇位傳給玉簫。”
齊顏呆呆地看著南宮靜女,琥珀色的眼眸中滿是不可置信。
以齊顏的心智又怎會不知“計謀”的關鍵所在?只是齊顏怎麽也想不到南宮靜女會用這麽小的一個孩子做誘餌,用她的婚姻作為籌碼。
齊顏望著南宮靜女,這個自己無比熟悉的人,此刻竟是如此的陌生。
南宮靜女:“這,這不過是權宜之計,在玉簫及笄之前我一定能處理好一切,約定自然也就不做數了,我不會用玉簫的終身幸福做籌碼的!”
齊顏:“難道我一個人還不夠麽?玉簫還那麽小,她什麽都不知道,喚你做母親,你怎麽忍心?”
南宮靜女:“緣君,你聽我解釋,我……”
齊顏怒極反笑:“陛下真是好算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