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此時他竟發現,那畫師哪裡是技術不行,分明是畫技高超,將那份傲慢畫得入骨入神!
不對,他怎能懷疑余娉,必是那個歐陽雪在搞鬼。
客棧裡人頭湧動,明明有無數人都在,可此刻卻是鴉雀無聲。
眾人大約是被這大變活人的戲法給嚇得不輕,不禁有些精神恍惚。
到是那四個剛剛從慌亂中稍稍恢復的姑娘,急聲道:“就是她,雖然這幾日她都沒同我們幾個說過話,可是,可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就是她。我們絕不會認錯。”
這些時日,姑娘們雖不曾真正受傷,可精神上壓力極大,每天都不知自己能不能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正因為如此,她們四人將把自己等人擄來的女子牢牢印在心間,剛才看畫師完成的畫像,還勉強能冷靜,此時驚見心頭陰影,卻是本能瑟縮,驚恐交加。
四位姑娘的親人們連忙把女兒摟緊,警惕地盯著余娉。
鄭宇聞言驟然回神,目光陰沉,看向那道士,厲聲道:“你——你這是什麽妖法?”
他轉頭四顧,最後看向包拯:“府尊,這個道士分明會妖術,那畫像上畫的就是玉英,這點絕不會錯。”
“我在藥王莊住了有三個月有余,玉英日日與我相伴,我絕不會認錯她,這畫中女子就是玉英。”
鄭宇臉色蒼白,“這妖道必是想為他少主開脫,才使了手段陷害娉兒姑娘。你們現在最該做的,難道不是排除一切干擾,先去抓那藥王莊少主?”
此時此刻,朝陽初升。
瞎眼的老母親哀哀痛哭。
無數受害者家屬隻想為自己死去的親人求一個公道。親人屍骨未寒,尚不曾入土為安,惡人一日不伏法,他們就一日難以成眠,無法面對慘死的親人。
這麽多雙眼睛盯視之下,包拯並不遲疑,對張龍交代下去:“傳令各地,繪影圖形,追蹤藥王莊少主玉英的蹤跡……請她回開封府。”
說完,他便又令人將余娉帶回開封府問話。
鄭宇目光閃爍,擔憂地看著余娉,急聲安慰:”娉兒不要擔心,有我在,絕不會容人冤枉你,我很快就能找到玉英,勸她去自首,你放心,等我。“
余娉淚眼朦朧,楚楚可憐。
歐陽雪冷笑一聲,忽然上前一步,盯著余娉開口:”挖心之事,可是你所為?“
霎時間,余娉心口一滯,識海動蕩起來,本心深處的情感便要爆發,她用力一咬舌尖,劇痛中深吸了口氣,唇角鮮血滲落,她猛然低頭,把含在喉嚨裡的話通通吞回去。
歐陽雪嗤笑:”到是挺有韌勁。“說完,便背過身去不再理會。
包拯擔心遲則生變,衙役都到齊了,就迅速返回開封。
一直到車隊順利進了東京城,包拯才松了口氣,笑道:“鄭宇的私心很明顯,但有些話,他說的也不錯。身為官府中人,絕不能以個人好惡給人定罪,也不可未有實證,便先存想法。我們是應該先將那位玉英姑娘找到,再細細分辨忠奸善惡。”
公孫策頷首。
他同展護衛私下交流,皆認為歐陽雪這般人物,以及他出身的藥王莊,不至於是那等惡徒。
反而鄭宇,雖為讀書人,可私心很重,在女色上拎不清,背棄婚約是為不義。還有那位余娉姑娘,目光不正。
但這些想法,本不該有。
公孫策歎道:“是,正就是正,邪便是邪,是非功過,總能分辨。若那藥王莊少主當真是真凶,開封府上下必要她伏法,但若玉英少主清白無辜,我開封府也要還其清白,為其張目,護其名聲,才是正理。”
一行人回到開封府,包拯不顧天色已晚,當即升堂問案。
東京城,天子腳下,首善之地,顯少發生這類慘事,拖延至今,從天子到百官都相當關注。升堂這日,府衙大門敞開,各地百姓雲集,竊竊私語聲無數,所有人都議論紛紛。
這兩日甚至有不少說書先生,把此事編成故事在茶樓酒肆說,就連大相國寺門前的俗講僧人,偶爾都要提上一句半句。
包拯調了多一倍的三班衙役,整個公堂之上燈光通明,涉案的一乾人等皆被帶上堂,余娉進門時胸口灼燒一般疼了下,好在她早有準備,硬是把湧入喉嚨的一口鮮血咽回。
余娉不敢抬頭看明鏡高懸的牌匾,心中卻是既怒且恨。
她生在世外青丘,父母皆是狐仙,出生時便可化為人身,天資在青丘來說,也算是相當不錯。
雖貪戀人間繁華有趣,這幾年都在人間玩耍,可她也沒想過,有朝一日她居然要遵人間的規矩,受人家衙門的審問。
她乃世外仙姝,縱使在凡間犯了些許小錯,也不該在這凡塵俗世裡受屈!
只能說形勢比人強,藥王莊背景深,囂張跋扈,勢壓青丘,為了阿爹阿娘,她只能委屈些。
“堂下所立,可是嫌犯余娉?”
余娉聽堂上開封府尹包拯,將張琪等女子遇害,陳芸等女子被擄之事說了一遍,不禁有些心不在焉。
她自然知道,隨意殺人不好。
師父說過,她們這些小狐狸想要修成正果,是很難的事,如果在外面隨意殺害生靈,那這條路就會更難。
阿爹阿娘都叮嚀她,人在凡間,處處小心,不要被人欺負,也不要闖禍,她向來做得不壞,瞧藥王莊的那位少主救了她一回,她都屈尊降貴去給她當使女,一當便是三年,期間恭恭敬敬,沒有半分違逆。
這次她相中了小書生,的確是錯了,在青丘,她們也不能隨便搶別的狐狸的情人,真要搶,那是要打架的,碰見脾氣暴的狐狸,說不得要不死不休。
但藥王莊的少主不一樣啊。
三界六道誰不知,藥王莊少主玉英,其實只是個餌食,生來就是為了要喂龍的。
她,一個喂龍用的人,要情人何用?
自己還好心好意地想幫她的忙,為她尋些代替的物件,現在可好,藥王莊的仆從反而盯著她不放,真是好心沒好報!
她一邊走神,一邊聽堂下包府台問話,把頭低更低些,依舊不發一語。
包拯略一皺眉,並不在姓名之類的問題上糾纏:“堂下,藥王莊歐陽雪義士,指證你為挖心案凶犯,你可有話說?更夫陳老大指你於十月初五,三更天從朔月客棧繡樓裡撞破窗戶逃離,途中踢斷了陳老大的右腿,你可有話說?”
外面嘈雜聲四起,公堂之上,包拯目光威嚴,聲音肅穆中又帶著凜冽。
余娉心中並不在意凡人如何,此時竟也有些害怕,她閉上眼睛,小聲啜泣,卻是仍然不說話,面上淒楚,好像有許多委屈,許多難言之隱。
鄭宇頓時直起身高聲道:“這難道還不明顯?娉兒曾做過玉英的使女,她能說什麽?她敢說什麽?她能指證玉英不成?”
“不得喧嘩。”
包拯蹙眉,略一沉吟,到底沒用刑。
雖然被東京城的老百姓們敬重,人人都道開封府尹包拯是青天,但他本人其實並不拒絕用刑。
只要對人體不會有無法恢復的傷害,他認為有時候用刑很有用,可是用刑也要分人,分事。
通常只有案情明朗,他已確定凶手是誰,只差一份口供,偏這凶犯是個步入棺材不掉淚的混帳時,他才會嘗試用刑。
顯然現在還不到時候。
案情越是重大,情況越是嚴重,
略一沉思,包拯便宣布退堂。
眾人退到了後堂,不等包府台開口,公孫先生先苦笑道:“開封府衙役趕往陳留郊外,從山洞中救出陳芸等四位女郎時,根本沒有見到凶犯,身為證人的歐陽義士到是言之鑿鑿,但他是藥王莊中人,采納他的證詞必須謹慎。”
“依公孫策看,還是等此案關鍵人物,那位少主到場,再來審理為好。”
包拯頷首,隨即歎了口氣,苦笑道:“只怕時間拖延太久,我等得,苦主等不得,我們那位陛下也等不得。”
公孫策也道:“而且還有不足一月就要過年。年前此案若還是無法了結,那我開封府上下恐怕都要吃掛落。”
“從現有信息來看,藥王莊少主恐不是一般人,想要尋她,沒那麽容易。”
包拯輕輕搖頭,“江湖中人多數桀驁不馴,藥王莊若真如諸般傳言中那般神秘,他們的少主恐怕不會喜歡和官府打交道,想將其請來,怕是要很費一番周折。”
兩個人正說話,就聽見門外傳來清幽的低。
他們都聽不出是什麽曲子,但宛轉悠揚間,二人仿佛看到巍巍高手,看到積年冰雪不融的冰川。
隨即,便聽展護衛驚道:“歐陽先生要請你家少主來開封府過堂?”
包拯,公孫策:“……”
“歐陽先生不是說,便是藥王莊中人,也輕易尋不到你家少主的蹤跡?”展護衛急聲道。
包拯和公孫策,連忙不顧顏面,竟起身站在門邊開門偷窺,只見後門外,歐陽雪詫異地看了看展護衛,理所當然地點頭:“藥王莊之人肯定尋不到少主的蹤跡,但少主尋我等,肯定輕而易舉。”
他很有些莫名,“若是少主找不到我們,那誰為少主疊被鋪床?誰為少主準備飯食?難道要餓死我們家少主不成?還是說,要少主每日穿戴同樣的服飾?”
展昭:“……呃。”
他家中富貴,出外遊歷直接從家裡拿錢,到是不需要打工賺路費,不過他結交過不少花錢大手大腳,偏家中財資不多的江湖客,多數遊歷江湖時,手頭沒錢都要打幾份工賺銀子的。
當年展昭還遇到過正兒八經做了一年多漁夫的北俠歐陽春,現在他才知道,原來人家遊歷江湖,身邊還得有人給疊被鋪床?
歐陽雪眉眼溫柔地道:“我以笛音傳出消息,將開封府傳訊之事交代了,明日天明之前,消息必能傳入我家少主耳中。我剛造了一把寶劍,只等家中匠人鑲嵌好寶石,就能拿去給少主品鑒,正好少主來了開封,可以問問她喜歡藍寶石,還是紅寶石。”
展昭:“……”
很好,他不懷疑人家藥王莊消息的傳遞速度,現在只剩下一個問題。
那位少主聽完傳訊後,願不願意受開封府傳訊,前來過堂?
展昭默默抬起手,捂住額頭,幽幽一歎。
歐陽雪掃了他一眼,到是頗貼心:“頭痛?我有一藥方,專治各類型頭痛,頗有奇效。”
“多謝,大可不必。”
展昭捏著眉心推門進入後堂,見到公孫策和包拯,三人對視,皆是無語。
第二日一早。
展昭昨夜沒睡好,今早就難得偷懶一日,未去練武,不過還是起得極早,便尋去廚房,想讓霍娘子給他單獨煮一碗面。
霍娘子的手藝很好,只是開封府上下人等的早餐都要她做,一到飯點她便心煩,大鍋飯,大鍋菜做出來,味道也是差強人意。
展昭長得好,霍娘子對他總會另眼相看,每次他單獨過來,就能吃到霍娘子壓箱底的絕活,牛肉面。
王朝和馬漢也效仿過幾次,至於結果,只能說,他們既沒長展護衛那樣的臉,就不要去想這等美事,否則,只能徒增傷感。
穿過後院,剛進西院的大廚房,展昭登時停下腳步,抬頭看去,幾疑自己是走錯了地方。
大廚房內外清爽乾淨至極。
昨夜剛下過雨,刮過大風,可地面上竟無一片落葉。
他一頓足,只見樹上落葉飄飄而下,廚房門口就彈出一道指力,那片落葉嗖一下飛到牆角的枯葉堆上。
煙囪中滾出白煙。
廚房裡傳出豐富的香味。
隔著門窗,只見廚房裡好些人足不點地地四處穿梭,七個灶台都燃著火。
廚房外西邊年久失修的涼亭上,以綢緞覆蓋出小小的簾子,簾子半開,裡面坐一少女。
少女容色豔麗,似曾相識,展昭分辨了半晌,才驚覺她同當初畫師畫的凶犯畫像,五官有些相似。
但看到真人,他卻覺得那畫像與此女子,分明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