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竹這一段日子過得滿是心事,但蕭禹卻頗為逍遙,每日裡除了用心讀書,承受諸多名師的教育以外,竟無他事。他本來就聰明過人,雖然基礎薄弱,但敏慧通達,任何經義都是聽先生解說一遍,他便確實理解,再多復習兩三遍,就算是吃透了,可以自如運用。雖然短時間還沒到博聞強識的地步,但這幾個月來也是進步不小,連宋先生都對他漸漸有幾分另眼相看,有時甚至會把他叫到書房去,點評一下他最近的功課,又格外給他布置一些讀物。
能得師長的贊許,蕭禹心裡,自然也是有幾分得意的。雖然他無意科舉,對於做經義題、寫策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但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往小了說對偶謎語,都需要堅實的儒學經典作為基礎,他往年連一句像樣的詩都湊不出來,才讀了三四個月的書,便覺得自己能勉強湊成格律了。——所謂技多不壓身,他對於學習的興趣,當然也是越來越濃。
至於曾讓他有些掛心的顏家婚事,這兩三個月也沒什麼動靜——說來也是巧,顏家有位少夫人就是最近去世了,雖然不是親母,但顏衙內和顏娘子自然都要回去奔喪,這兩個月都沒來書院,是以這親事一說,按蕭禹所想,應該也就無疾而終了。這也讓他少了一樁心事,更覺在書院的日子清靜自在,要比在東京時更省心得多。就連一開始還是勉強將就的青布衣、小宿房,如今都覺出了個中真趣,現在的他,已經完全是書院師兄弟的一份子,而並非蕭傳中的從弟了。
他性子本來隨和,人又有趣,雖然出身富貴,但很少說起在家的事,作風處處都見低調,非但宋先生,就連諸位教授並師兄弟們都很歡喜他,成日裡不是這個師兄喊他一道抄書做題,就是那個教授讓他過去抽查功課,日子過得也頗緊張。這一日難得下課了都還無事,蕭禹正想進城回縣衙看看,順帶拿些換洗衣服,不料宋先生又遣人來喚他過去自己書房,蕭禹只好擱下念頭,一邊過去,一邊在腦中搜整這幾日新讀的《周易注疏》,准備著宋先生可能會考問內容。
進了樓中,他先在內堂外恭聲通報,聽了先生一個‘進’字,這才進屋施禮問好——雖然日日見面,但儒門重禮,這樣的禮數卻是少不了的。
等他行過禮,簾子一掀,裡屋又走出了一個小姑娘,正是宋粵娘,她笑微微地給蕭禹行了禮,“三十四哥。”
蕭禹也回了一禮,“三姐。”——在宋先生跟前,他可是絲毫都不敢放肆,別說粵娘妹妹了,就是連三妹妹這略帶親暱的稱呼,他都不敢亂叫。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得都是一笑,蕭禹忖道,“兩三個月沒見,她倒是長高了些,唔,怎麼盯著我直瞧?好像有事和我說的樣子。”
只是當著宋先生的面,他也不敢多說什麼,宋竹也不和他搭話,而是對宋先生道,“阿爹,題目做得了,你可要看?”
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來吧,是了,蕭禹,你可把《爾雅》都忘了?”
《爾雅》是前兩個月學的,蕭禹進益頗快,已經學完了,正是新學《周易》,聽宋先生這麼問,他便笑道,“都還記著呢。”
“那就你也做做粵娘剛才做的題,粵娘你學過《周易》了,把昨日學堂裡的功課也做一遍。”宋先生隨手拿過蕭禹手裡的功課,把題目報給宋竹,“且看你們兩人,在這兩題上能不能分出個勝負來。”
這臨時出現的隨堂小考,頓時激發了蕭禹的好勝心,他也不顧宋竹找他可能有什麼事了,只是在心裡緊張地回憶著《爾雅》的許多難點,一等拿到題目,立刻走到窗邊書案前坐下,一邊磨墨,一邊已經開始思考這一題該怎麼答了。
宋竹估計是走進內室去做了題目,等蕭禹寫好了,她也從裡屋出來,宋先生拿過四張卷子看了,邊看邊笑,偶然還搖搖頭。
蕭禹從未有過這般想贏的時刻,他幾乎是踮著腳尖,牽腸掛肚地關注著宋先生臉上的每一個表情,又是斜著眼覷著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給他做了個眼色,他才忽然醒覺自己已是有些失態,忙重又板上一張臉,希望宋先生沒有發現。
——不論宋先生發現沒有,起碼他面上是沒露出什麼痕跡,把四張卷子都看了,倒是給了個讓蕭禹有些不平的結論,“《周易》蕭禹是新學,答得的確沒那樣好。不過《爾雅》上蕭禹答得更全面。”
蕭禹頓時就有些憤憤不平了:其實,說起來他進學日淺,也未必就有把握壓過宋竹,只是兩人畢竟是‘明爭暗斗’的關系,他總是想著要全面將她壓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氣。
反倒是宋竹卻沒什麼反應,拿了蕭禹的卷子就看了起來,“哦,你做得太著急了吧,干支日算錯了。”
計算干支是比較麻煩的事,一般來說都由天文博士計算,在黃歷上印發,在管束得最嚴格的年代,學習干支預卜該日吉凶,甚至是擅習天文陰陽的罪過。蕭禹沒來書院以前,也沒學過計算——這本身就是《周易》內的知識。是以今日一著急,就犯了個低級的錯誤,他不禁面上一紅,也拿過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學過《爾雅》已有一段時間了?這裡引原文時,卻是連錯了兩個字。”
兩小本來關系已有所緩和,現在互挑毛病,彼此間頓時又多了股硝煙味,宋竹蹙著眉,狠狠地看了蕭禹幾眼,仿佛有許多未盡之言都在這眼神裡了。蕭禹卻不管她,反而還有些小小的慶幸:算錯干支,終究還算是比較高級的錯誤,卻要比宋竹直接記錯了寫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著蕭禹,反而笑了,“那不是白字,是長輩名諱,粵娘才換了通假。”
蕭禹剛才卻沒想到這一層,他啊了一聲,一時窘迫無極:難怪宋竹剛才要瞪他,原來裡頭有這樣的講究,自己沒能事先體會,已是愚鈍了,還要說出來笑話宋竹,這是讓她辯解好,還是不辯解好?
好在宋先生脾氣好,反而為他解圍,“你連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楚,終究記性還是好的。但對《易》,還是犯了淺嘗輒止的毛病……”
便把兩篇典籍連注疏的要點,又深入淺出、旁征博引地給兩小說了一遍,蕭禹聽得如癡如醉,只覺得宋先生把最為晦澀煩難的周易,都說得極為清楚簡單,甚而對那些他本來不以為然的卦象,也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讓他一心投入了學問的海洋中,完全忘記了別的事情。
一堂課上下來,天色已經向晚,宋先生收住話頭以後,又道,“《易》之一道,博大精深,然而終究於實務無用,除非大才,否則很難發祥為治世之道,你們之所以要學,是因為不能不懂,卻也不要太癡迷了。天下事雖然都可以歸結到六十四卦中,但六十四卦卻絕不能解決天下所有事情。”
蕭禹應聲道,“不錯,我等入學,當講究學以致用、學以濟世,從這點來說,《易》書淺嘗輒止,甚至《孝經》、《禮記》也都學過便是了,倒是《論語》、《孟子》、《中庸》、《爾雅》等,需要細心參詳。”
他剛入學宜陽時,想的只是從宋先生這大儒身上學些為人處事的道理,但幾個月下來,早已把自己當成了真正的學生,甚至在立身、立命的大志向上,都受到了宋學深刻的影響,早已不再是旁觀者的心態了。
宋先生笑道,“不錯,如今言必稱三代,其實三代之時,所謂天下,不過是如今的幾省之地,又如何能同今日的疆域相提並論?周禮周制若是真那麼好,今日豈非還是周天下?有些事,你們自己心裡知道就行了,不要跟著書院裡有些教授一樣,做夢都想搞井田制,那才是真走錯了路。”
這還是他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學術上和書院教授的分歧,蕭禹經過幾個月的學習,對學術界的一些紛爭,也有了深刻了解,聽到宋先生說法,不覺心中一動:“南黨推行南學,講的是變法、新義,北學就以復古、復禮為號召,復周禮的說法,在北學中並不罕見,前兩個月,關西大儒孫先生路過,在書院講學時,也說到自己回了家鄉以後,要復井田、行上古制度……先生的說法,倒是更靠近南學,和北學的核心要義,似乎分歧極大啊。”
所謂學無先後,宋先生一向鼓勵弟子暢所欲言,蕭禹想著今日除了宋竹以外,也無人在,有了疑惑就要問出口。可偏巧,此時屋外有人恭聲問道,“先生可在?學生王義,讀書不解……”
外頭才一傳來說話聲,宋竹便站起來拿過卷子,挑簾子進了裡間。蕭禹還沒反應過來呢,宋先生已道,“進來吧。”
王義並不是孤身來的,和他一起來討教學問的還有李文叔,蕭禹和他對了一眼,格外沖李文叔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心中卻是也有些納悶:“粵娘到書房來伺候先生,為的不就是承受指點嗎?旁聽先生指點學生,也能起到觸類旁通的效果不是?怎麼她一聽有人來,跑得比兔子還快?這樣看,剛才若非聽到是我,只怕她也不會出來。”
他心裡有了疑惑,就坐不住了,見宋先生和兩個師兄議論的都是他還沒學到的《春秋》,便慢慢退到門邊,一閃身,絲毫也不引人注意地出了屋子,站在當地想了想,也不原路返回,而是穿堂而出,到了以前宋家兄妹射箭的小空地上。反過來繞到書房內室的後窗前,果然見到宋竹托腮坐在屋內,小臉微微仰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夕陽灑在她面上,倒是給她花一般的面孔,又鑲了一層金邊。
他想得不錯,宋竹的確有事尋他,見到是他,她便立時也從書房後門悄悄地溜了出來,帶著蕭禹直行了數十步,躲到屋子陰面,方才低聲道,“你找我做什麼?”
蕭禹先問道,“你找我做什麼?”
旋又問道,“剛才兩位師兄進來,你躲什麼躲?”
再答,“我覺得你要找我,我就來找你了。”
宋竹這人,有時也十分蠻不講理,她直接就跳過了前兩個問題,“你又知道我要找你了?”
蕭禹瞪了她一眼,她倒是嘻嘻一笑,頗有些愛嬌狡黠的味道,背著手扭了扭身子,看著倒是比方才開心多了,似乎也把之前兩人的不愉快,拋到了九霄雲外。“我是有事想求三十四哥,可這事兒有些不便提——也有些越禮,就不知道三十四哥肯不肯應承了。”
蕭禹好奇心上湧,亦對宋竹升起一絲戒備,心想,“她不會是因為剛才我得罪了她,打算作弄我啊?”
他口中便不肯放松了,“你先說是什麼事,我再告訴你肯不肯應承。”
宋竹臉上求懇的笑意頓時淡去,她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又翻著眼睛看了看天,仿佛是在無言地抱怨蕭禹的難纏,臉上神情,十分生動。
蕭禹倒是被逗笑了,他道,“粵娘妹妹,你仔細啊,萬一被旁人看去,就又是失儀過錯了。”
宋竹被他一說,還更來勁了,拉了拉眼角,對他一吐舌頭,方才是得意地輕哼了一聲。蕭禹心想,“唉,人生得漂亮,真占便宜。若是換了范家大表姐來做鬼臉,肯定就沒這麼俏皮可愛了。”
“那你先應我,不同別人說。”她名堂還多的。
蕭禹也真被勾起了好奇心,點頭道,“好,我不和別人說。”
“就是……說來也是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你們家三十二哥的提親,我們家還是回了——我娘說,二姐性子有些直,不適合你們家的門第。”宋竹說著說著,聲音也小了,她有些不安地看著蕭禹,“嗯……你不會生氣了吧?”
蕭禹莫名其妙,“這和我有什麼關系?”
話說出口,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忙補救道,“這也不是因為看不上三十二哥的人品,我自然不會生氣了。”
宋竹似是寬了心,又笑道,“那便好,我爹娘的意思,想在書院裡為二姐相看一個,要家境殷實、人口簡單,門第也不必多高,最要緊是人品要好……”
畢竟是女兒家,說起親事,她有些紅了臉,“我三哥忙著讀書呢,四哥又還小,爹爹那麼忙,兼且性子有些疏懶,我想著,你……人緣又好,心思又細……”
說著說著,便又成了個扭來扭去的扭股糖兒,小臉蛋紅彤彤的,煞是可愛。
幾次見面,蕭禹多少也看出來了,宋家姐妹兄弟感情都甚好,並無慣常人家為了家產勾心斗角的事情,此刻宋竹撂下臉子求他留意,顯然是為了她二姐著想,才甘冒風險,私下請托。——要知道此事畢竟是有些犯了禮數,若是被家裡人知道,她肯定要受罰的。
沒想到她還挺有擔當的……不知為何,他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個莫名其妙的想法:雖說也不是沒有小毛病,不過畢竟也沒白費家裡人那麼疼她,費心給她折騰了那些華服美飾。
此事對蕭禹來說是舉手之勞,他咳嗽了一聲,就要答應下來,忽然又想起剛才在書房內的小小恩怨,便把手一背,笑嘻嘻地說,“答應你也可以,不過,你得給我鑿上三下。”
宋竹臉上登時浮起紅暈,她氣得跺了跺腳,“你——”
她到底是克制住自己,沒有繼續發脾氣,而是嘟著嘴白了蕭禹幾眼,方才不情不願地讓了步,“那……你可不許把我的頭鑿腫了。”
說著,竟是一閉眼,頭一低,一副委曲求全的樣子,就等著蕭禹往上落拳了。
蕭禹見她這樣,反而有些鑿不下手,他惡作劇地往前踏了一步,低聲喝道,“我鑿了!”
一邊說,手上一邊帶起風聲,揚手就鑿了下去,直到將將觸到宋竹頭頂,方才猛然止住。
宋竹被他嚇得渾身一縮,眼睫毛顫動不休,仿佛一只小動物一般,惹人憐愛,過得一會,才慢慢張開眼,疑惑地看向蕭禹。蕭禹哈哈一笑,道,“唬你的,這三個爆栗子,先記下吧,以後我再來取。”
他也怕宋竹發怒,忙立刻做沉思狀,“嗯,這件事你可是找對了,且讓我為你想想,書院裡有哪位師兄是堪與二姐匹配的。”
一邊說,心中一邊在回憶日常交往中所收集到的同學信息——他素來心細,看人從小處著眼,心裡對每個師兄弟,其實都有一番評價,此時便把素日冷眼取中,覺得其行事上上的一干人拿出來挑三揀四,過了一會,便道,“嗯,你要說,這幾樣都齊全的,應當是萬師兄和薛師兄——”
他剛想說:‘只是薛師兄長相較為憨厚平常,不知你二姐介不介意。’——這邊宋竹便是驚喜地低呼一聲,打斷了蕭禹的話。
“呀!”她雙眼晶亮,霞生雙頰,“薛師兄原來正合適麼?”
蕭禹望著她的情態,不知為何,心中忽然很是不快,仿佛一塊骨頭卡在喉嚨裡,吞不下去,又吐不出來。——他卻又不知是為了什麼,想了一回,才明白過來:怎麼說都是女兒家,提到外男這麼高興,儀態何在?這樣的表現,真是有辱她宋家女的名聲。
找到了答案,他心下反而寬松了些,便是咳嗽了一聲,好意提醒道,“說的是外男呢,你仔細些。”
宋竹看了他一眼,神色有些迷糊,她頓了頓,沒理蕭禹的話茬,反而興奮說道,“我就說我看人眼力不差,薛師兄——等等,你說的是那個……嗯,和上回我們清明春游時遇到的李師兄一般高的?臉上黑黑的那個?”
蕭禹被她問得大為狐疑,“你是什麼時候又看到李師兄和他在一起了?”
他見宋竹面上掠過一絲不自然之色,心下忽然一動,想到她剛才反常的回避舉動,一時不禁有了個極為荒唐的猜想,只覺得氣血翻湧,一邊是恍然大悟,心想:“原來他當日離間我和顏衙內,是因為看到我和粵娘一道出游,心生妒忌”,一邊是勃然大怒,口中已是脫口問道,“難道——李文叔他竟然對你無禮了不成?”
話出了口,他才發覺自己聲調尖銳,居然有絲破音。
——結果,人家宋粵娘還一句話沒說呢,他蕭禹就是自己把自己嚇著了兩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