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她父親最出色的學生,兼之宋學在朝中最大的靠山,小王龍圖不論在宜陽書院還是在宋家都算大名鼎鼎,宋竹當然對他也是熟悉的。——兩人雖然名分上是師兄妹,但年紀相差很大,宋竹三四歲的時候,二十多歲的王師兄便多次抱著她上街游逛,她甚至還和自己的小師侄做過一段時間的玩伴。
之所以稱呼王師兄為小王龍圖,其實是因為他父親當年就是在龍圖閣直學士的位置上致仕的,時人尊稱從寬,呼為王龍圖,後來王師兄升任龍圖閣學士以後,倒成了貨真價實的龍圖了,但為了和父親區分,天下便都呼為小王龍圖。
父親是龍圖高官,王家自然也是地方上興旺發達的大族,王家家境富裕,家風嚴正,家訓中和宋學很多主張都是不謀而合,而且小王龍圖為人,宋竹深知,雖然父親有如此多的學生,但能讓他信任到小王龍圖這地步的卻是不多。既然他會特地帶了一位同族後輩過來,而且大有推薦為宋家婿的意思,那麼此人的品行才華,必定也都是靠得住的。如此一來,家裡人對她的親事絕口不提,倒是也有了解釋——原來是等在這裡,倒不是忌諱陳珚什麼。
本來,按說也是,陳珚就算再怎麼凶霸,自己家裡也絕不可能忌憚他,只要他還想當太子,就不可能對宋家不利,反而要千方百計地為宋家鋪路,譬如爭取她父親去東京講學。家裡就算對他的心思有些猜疑,也萬萬不可能因此而不敢將她許人。宋竹想明白了這點,心裡也是松了口氣,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悵然,卻只是讓自己不再去想,又一心收拾起了要帶上東京的行李。——雖然居家穿得很是簡單樸素,但她卻也沒因為即將到來的王衙內而特地多打扮什麼。
到了近晚時分,前院一陣喧囂,想來是小王龍圖到了,果然過不得多時,前院便有人進來喚宋竹出去。宋竹隨意洗了洗手,覺得自己一身還算整潔,就這樣跟著僕從進了明老安人的院子。
一進屋,她就發覺有兩人都看了過來,宋竹只做不知,先給祖母、父親、母親問了好,這才在長輩們的介紹下,笑著轉身給小王龍圖行了禮。小王龍圖又指著他身邊站著的年輕人笑道,“此為族弟王城,字奉寧。”
宋竹此時方看向王城,見他劍眉星目,長相俊朗不凡,雖然一身青衣,打扮樸素,但渾身上下自然而然流露一股說不出的英偉氣息,倒是對他有幾分另眼相看,暗忖道,“見了那麼多師兄,論到氣魄,能和他相比的似乎也沒幾個。”
王城見到她,也是表現得體,雖然有幾分好奇,連著看了她幾眼,但表情坦蕩,絕無李文叔當日那般的不堪,且一旦察覺,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先行拱手對宋竹為禮。可說是又表現了好感,又顧全了禮節,宋竹對他印象不錯,因此也便微微一笑,回了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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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龍圖這一次到宜陽來,心思是很重的,關西的戰事,朝中晦暗不明的局勢,甚至是宮中那讓人難以明言的膠著之勢,都讓他對老師乃至自己的未來,懷抱著深深的憂慮。尤其是在宋栗被點為榜眼,而狀元的才學、行卷卻和他有明顯差距的時候,他更是對老師上京以後要面臨的復雜局勢很是擔憂,迫切地希望和老師能夠同行上京,起碼在路上,兩人可以從容探討進京後的策略,以免日後師徒兩人,一在東京,一在關西,通訊不便,耽誤了大事。
當然,帶上族弟奉寧和他同行,也是他其中一個考慮了,宋家三娘既美且賢,這名聲都傳到關西了,又是家學淵源,任何一戶人家能娶到三娘,又要燒高香,若是沒趕在進京以前把親事定下,只怕到了京城以後,也輪不到奉寧。——前幾年沒提此事,是因為兩人年紀都小,二來奉寧也沒什麼提的起來的成績,恐怕宋家看他不上,現在奉寧也立了些戰功,他志向遠大,雖然誤了這一科,但三年後還是預備應試的,若是能中進士,有軍功在手,擢升速度並非常人能比,倒也堪配三娘。再者,這幾年通信時,也是聽先生提起來,三娘性子恬淡,也和兩個姐姐一樣,只願嫁入人口簡單、家風醇厚的人家,對於大家大族沒有太大的興趣。
先生是有托他尋人的意思,但王奉安卻以為,如今也應當加強一下兩家的聯系,隨著小師弟進宮一事,現在的宋學已經成為一個龐大的利益共同體,若是小師弟繼承皇嗣,那麼宋家、王家必定都是一飛沖天,將來在朝堂上兩大重臣未必能一直維持一致,一門親事,可以有效地緩和兩家之間的關系,也算是不錯的預防。是以這一次他就特地帶上了王奉寧,一面是讓宋家相一相他,一面,也是讓素來額角生得高的奉寧,親眼看看這宋三娘,也免得他將來萬一不滿意三娘,美事變做惡事,倒是耽誤了兩人的一生。
他雖然多次見過宋竹,但最後一次相見時,宋竹才六七歲,只覺得的確是個討人喜歡的俊俏女童,到底有多美,王奉安也想不出來,對傳言是有些將信將疑的。——也是因為心裡存了些疑惑,待到今日宋竹走進屋中時,他才是大為詫異,這個老謀深算、城府不淺的朝廷重臣,在見到宋三娘的那一刻,竟然也有了一剎那的失神……
雖說是布衣粗服,卻實是難掩國色,王奉安頃刻間便想起了先生書信裡一些隱晦的話語,頓時是明白了宋家的許多顧慮:難怪強調,家中人口雖然簡單,但家世卻不能太差,又乃至夫婿本人也不能太過老實敦厚,能力必須過人……此女的美貌,已經超出尋常,若是嫁入一般人家,夫婿又是無能的話,只怕未必能擋得住旁人的覬覦!
還好,奉寧家世富足,父輩也曾是朝中高官,幾個兄長都有蔭補,要不是他志氣高,獨不願以蔭補出身,現在應該也是個官人了。王奉安一邊思忖,一邊就隨口為兩人引見了一番。
雖然奉寧表現得體,但他和這族弟日夜相處,十分熟悉,自然看得出他的驚艷與傾慕,心中自然也是欣慰,又見宋三娘對他也是和顏悅色,便更是喜悅,只覺兩人之事,應當也能有個八、九分准了。待到宋竹那一笑開,王奉安只覺得半邊屋子都要被她容光照亮,他心中亦不由吃驚:“我一生人走南闖北,也頗見過一些美人,但要說有誰能和三娘相比,卻是尋不出一個來……”
他到底是見慣場面,不過轉瞬間容色便已經如常,瞥了族弟一眼,見奉寧神思不屬,明顯是被她這一笑鎮住,嗣後便不斷側顧宋三娘,在陣前的冷靜,已經是十不余一,心下亦不由得是暗笑連連,和宋先生交換了幾個眼神,都是看出了彼此眼中的笑意。
既然兩小看來對彼此都是滿意,在王奉安看來,此事大抵也就定了下來,當晚他沒回驛站,只是把王奉寧遣回去安歇了,自己和宋先生兩人在書房秉燭夜談。
師徒兩人一別經年,雖然時常有書信來往,王奉安也不曾短了孝敬,但畢竟有許多話是信裡無法言說的,此時在等下追撫今昔,不覺便說到了三更時分。王奉安也將心中最深的憂慮說出,“姜相公雖然是正人君子,但南人多詐,黨附他的卻是一群小人。此事干系實在太過重大,且以兩家的親疏來說,官家心思屬誰,實在並不難猜,七殿下若是肯暫且容讓作偽,做出心向南學的樣子,也許局面還能好上幾分。如今官家點了三哥為榜眼,又召先生入京講學,心思是好的,卻只怕南黨不滿足於狀元之位,連左右榜眼一道,是要占盡了這三鼎甲的風頭去。”
將宋栗點為榜眼,又說起了右榜眼為宋家郎所留的話,官家的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更算是對宋學的一個表態:經過連年的互相傾軋,官家已經徹底對北黨失望,對分裂獨立出來的宋黨,則是希望其安於榜眼輔佐之位,不要和南黨爭奪朝中的主導權。
這對宋學來說,也是很能接受的安排,宋學和北黨分裂以後,朝中已經沒有多少重臣,只以他王奉安為最尊,雖然赤幟是有,但卻缺少羽翼。怎麼說都要等到五年、十年以後,書院的學子們從選海中超脫出來,方才算得上是一黨,現在就是想要和南黨爭輝都沒有力量。再者,官家身子不算太好,現在也無謂太過爭取,說穿了,十多年後,七殿下登基,宋學羽翼豐滿,到時候朝廷大勢發生轉移,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
但,南黨對這樣的安排卻未必會和宋學一樣欣然,南黨、南學要爭奪的,是本朝的道統,焉能接受人亡政息的結果?他們是不會滿足這十多年的風頭的,即使不說十多年後的事,於現在的朝中,也未必會容忍心腹之地出個宋學……官家有官家的心思,姜相公有姜相公的心思,南黨又有南黨的心思,這諸多心思交織在一起,組成的就是現在東京錯綜復雜的局面。宋先生又偏偏是天下文宗,行事也有諸多限制,不是說想怎麼辦就能怎麼辦的,這般計較下來,王奉安對於他的東京之行,的確是顧慮重重,怎麼都不能放下心來。
“具體如何行事,現在也不是你我能決定下來的。”宋先生卻道,“別忘了,奉安,我之進京,是七殿下運籌帷幄的結果。陳珚此人,我很了解,若不是有自己的一盤打算,是不會如此行事的,我猜他在京中是已經設法努力籠絡過南黨,只是成效不彰,這才索性說動官家召我進京,以此破局。進東京以後,你設法見他一面吧。”
王奉安素知老師有識人之明,見他對七殿下似乎很有信心,也就稍解憂慮,點頭稱是,為了緩和氣氛,他又提起了奉寧和三娘的親事。“……此事斷斷續續,說了也有一年了,我和先生之間不是外人,也就不外道,先生今日看著奉寧若是好,不妨便乘著在家方便,換過婚書,將此事定下來?”
“這……”提起此事,宋先生卻又有了些猶疑。
王奉安心中有些吃驚,“先生,可是覺得奉寧有些輕浮?他這是見了三娘——”
還欲再為奉寧辯解時,宋先生卻已是搖了搖頭,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可為外人道也,奉寧人才,我是很滿意的,料你師母也不會有何不滿。只是……為奉寧將來計,此事最好還是等七殿下大婚以後,再行計較。”
王奉安只覺毛骨悚然,“先生是說——”
“他們二人倒是清清白白,並沒有什麼委曲。”宋先生搖了搖手,“只是三娘和他素來交好,殿下難免有些牽掛,之前周家有子,本來和三娘親事將成,殿下使人送了口信,不多久他就回東京去了。以殿下口風,是務必要為三娘挑個十全十美的夫婿——也是他少年意氣,想來過上幾年,自己成親以後,這份惦記也就淡了。”
他說得坦然,也教王奉安生不出什麼不好的懷疑,說到末了,更是微微一笑,“自然,若是奉寧介懷此事,那便就此作罷,也沒什麼。”
王奉安心念疾轉,權衡了一番利弊,方才謹慎道,“先生,此事還容學生和奉寧先商量一番,再給您回話。”
一面說,一面又想到了三娘的絕世容顏,以及兩父女即將上京的事實,又想到宋學將來,一時間濃眉緊鎖,心念電轉間,又加了一句,“不過以學生對他的了解,奉寧多半是不會就此嚇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