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薑家人便告辭而去。臨走時張惠娘還咕囔著顧家客房又狹又小。連個值夜的婢女都沒處睡,害她晚上連口熱水都沒得喝。又斜睨著蘭香,笑問“昨個夜裡可是睡得安好?”
眼看著蘭香一臉怯弱,垂首唯唯喏喏的樣子,李玉娘心裡說不清的酸。在蘭香侍候了薑氏夫婦上車最後登上那輛小車時,李玉娘上前拉了她的手,低聲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姐姐多保重。”
微微一笑,蘭香點了點頭,在俯身之時突然在李玉娘耳邊輕語:“切記,若要活得安樂,莫認錯了主人……”
李玉娘一愣,抬眼看去,蘭香卻已縮身回了車內,半撩著車簾,目光有些茫然地望去,卻似乎並沒有焦點。
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看仍站在門前的顧氏夫婦,李玉娘的心微微一動。剛才蘭香辭行時特意向薑淑雲磕了頭,雖是什麽也沒說。可看兩人目光相視,默默無語的情形,卻讓人隱約有絲悵然。這對曾經相伴十數年的舊日主仆,不管昔日曾有過怎樣的恩怨情仇,今日這一拜,就算是真的了斷了前緣吧?
馬車一前一後緩緩駛出巷子,李玉娘轉身扶了薑淑雲,柔聲道:“娘子現在身子不便,還是先回去歇著吧!”剛才蘭香說的話雖然沒頭沒尾,可她卻是一聽就明白了。的確,剩下的幾個月裡,她要想過好,就絕不能忘了誰才是顧家當家作主掌管她命運的人。
扶在門上的手動了下,薑淑雲轉過身來,目光落在李玉娘臉上,臉上的憂愁之色漸漸散去。扶著她轉了身,李玉娘抬眼看了眼沉默的顧洪,輕聲喚了一聲,顧洪這才似突然被驚醒一般動了起來。李玉娘想想聽過的秘事,忍不住胡亂猜測,可既然身為妻子的正主都面色如常,她一個名義上的妾就更不必擺出吃醋的嘴臉了。
總算是送走了客人,顧家上下都是松了口氣,就是男主人有小小的失態,也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日子過得平常,只是心思全在男女主人情緒上打轉的李玉娘卻總覺得顧氏夫婦之間隱約有些什麽不一樣的地方。不知道,對男人來說。更溫柔體貼是不是也算是一種異樣?
幾天后的某日,薑淑雲翻著皇歷幽幽低喃:“今天,果然是利於遠行的日子。”才讓人猛地記得今天是薑家舉家南遷的日子。
雖是心裡很不以為然,李玉娘還是勸了幾句,無非是些“哪怕相隔再遠,骨肉親情總還是割不斷”的廢話。雖然說的不過都是些套話,可卻讓薑淑雲舒服了許多。
雖然離顧洪赴京之期還有月余,可顧洪卻已經在不斷地外出聯系將要一起遠行的士子,而薑淑雲也已經開始作準備工作。
不僅特意買了料子,為顧洪裁了新衣,還在皮貨行選了塊上等的狐皮做氅衣。杭州冬暖,平日少有穿厚重冬衣的時候,這次,顧洪要往京裡去,薑淑雲最怕的就是顧洪受不得冷,所以一連做了三四件夾襖。
因不願拿到外面去做,所以這幾日幾個顧家幾個女人便都忙著做針線活了。雖有何嫂在旁幫襯,可李玉娘那蹩腳的針線活還是惹來小英的嘲笑。
看看連可兒縫的針腳都比她均勻,李玉娘也覺有些不好意思。卻在薑淑雲看過來時,還是神態自若地道:“很長時間沒做了,手有些生了。”
薑淑雲抬眼看了她一眼。臉上表情淡淡的。靜了會兒突然問道:“玉娘,你既然識字,那也一定會記帳了?”
李玉娘目光一瞬,雖猜不到薑淑雲為什麽這麽問,還是點了點頭。薑淑雲“嗯”了一聲,也不見驚訝之色。似乎李玉娘會寫會算也是件很平常的事。倒是何嫂過後誇李玉娘:“沒白在朱家呆了一場。”一句話說得倒讓李玉娘有些哭笑不得。這下倒好,不管是她會什麽,都可以推說是朱家學的,反正也不會有人真的去問。
轉目看可兒瞪著一雙大眼看她,眼中盡是渴望之色,她倒是心中一動。笑著說教可兒學寫字算帳,看女孩喜笑顏開心裡也很開心。就連小英在一旁的冷嘲熱諷都隻作未聞。
原本還以為薑淑雲不過是隨口一問,可是沒想到過了幾日她突然要李玉娘陪她下鄉。
起先還沒反應過來,待看到小英嫉妒的眼神,她才意識到薑淑雲似乎真的是要把她視為心腹了,就連下鄉收租的事都要帶她同行。一時間心裡說不清是個什麽滋味,竟忘了應聲。
小英卻似突然想明白了什麽似的,一雙眼亮了起來。“娘子,今年李姬人陪您一起去余杭,那小的……”
“你也一同去。”薑淑雲也不去看小英,隻笑道:“家中無事,有何嫂和可兒便可以照顧好郎君和昱兒。也讓你這丫頭,借這個機會出去玩玩。”
李玉娘瞥了一眼難掩失望表情的小英。心知肚明比起這次出行,大概小英更希望留在家裡有個和顧洪單獨相處的機會吧?可惜了,錯過這次,大概就再沒有什麽機會了吧!
第二天,乖著一輛雇來的小車,三人出發去往余杭縣。雇的車是常用的車行,趕車的老王頭也是熟了的。可看看在車內正襟危坐的薑淑雲,再看看先驅小英,李玉娘還是閉上了嘴,沒去回應老王頭。時間一長,原本還興致勃勃指點風景的老王頭也沒了興趣,一時車內車外都是沉默,只聽得車聲轆轆。出了城門更連外面的人聲都聽不到,倒是有鳥叫相隨,讓這份難言的沉默更顯尷尬。實在熬不住,李玉娘便笑著閑扯,說些顧昱的趣事,逗得薑淑雲開懷,雖然氣氛沒那麽熱烈,可總算是有了些聲響,只是小英冷睨著她的目光更加不善。
余杭縣和錢塘、臨安等八縣一樣同屬杭州府管轄。只是不若錢塘一樣近得連縣衙門都設在杭州城裡,又不象臨安縣一樣已經與安徽接壤。不近不遠,和余杭在現代是杭州郊區一樣在杭州府的地位倒是相似。
進了余杭,沒有回薑家老宅,而是直往薑淑雲名下的農莊。薑氏的田地處河谷平原,在江浙一帶算是上好的良田,可見薑父一片愛女之心。
租下薑氏農莊的古老也算是半個鄉紳,對她們幾個女人也很客氣。高了酒宴,又喚了妻子新婦相陪。言詞間試探著薑氏的來意。畢竟一般收租都是會在年底,薑氏此次早來了兩個月,倒讓古老有些奇怪。
薑淑雲聽出老漢話裡話外的意思,便放下筷子笑道:“老丈也是看到我現在的情形了。再過些時日,行動更是不便。所以才趁著方便時帶我這妹妹過來認認門。等年末收租時,便讓我這妹妹跑一趟了。”
持著筷子的手頓住,李玉娘怔了怔,看著四周投向她的目光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所謂的妹妹說的正是她本人。
後背有些微的刺痛,很懷疑是不是站在薑淑雲身後侍候的小英目光有轉化向鐳射死光的潛力。
她有些發傻地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薑淑雲的說法。事實上,她都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回應了。從沒有想到薑淑雲竟然會這樣做,能讓她坐下來一起用餐而不是和小英一樣站在身後侍候著。她已經覺得意外。何況就連自己都不覺得自己什麽時候竟然變成可以讓人如此信任的人物。難道薑淑雲就不怕自己拐了租子逃得無影無蹤嗎?
心下忐忑,卻只能微笑著故作鎮定地向審視著她的古老點頭致意。隱約的,聽到那一群陪客的女人正在交頭接耳,大概是在議論她這個“妹妹”究竟是個什麽身份。古家老太太臉上便有些掛不上,先是咳了一聲,回頭瞪了一眼小輩的女眷們。老太太才笑著讚了一句“娘子真是賢德,似您這樣心胸豁達的真是越來越少見了。”
薑淑雲只是微笑,李玉娘卻暗自在肚子裡嘀咕。在飯後薑淑雲提出去田裡看看時,她便殷勤地緊隨其後,一直在腦子裡想著要如何問明薑淑雲究竟是個什麽意思。這麽突然對她委以重任,她心裡實在是不安。
走在田間地頭,遠遠望去地裡一片嫩綠。因是過了午飯時間,地裡已經沒有人勞作,便顯得有些冷清,可光是嗅著泥土帶著濕意的腥味還有植物的清香,就已經讓人感覺到不同於城市中的自然氣息。
因著有古老相陪,不時指點著遠處近處的田地,笑說著種的是什麽莊稼,李玉娘便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好容易,古老挽起褲腿,跳進田裡去看莊稼,李玉娘動了動唇,便想說話。
只是她還未開口,薑淑雲便笑著指點著田裡的嫩苗笑道:“可看到那苗田了?再過些日子,便是雲苔插秧之時。到時候,這田裡又熱鬧了。可惜,來年二月黃花遍地時,我卻不能來賞花了。”說著,她轉目笑望著李玉娘,道:“到時候,你來看好了。”
李玉娘笑著應了,雖是滿嘴的奉承,可神情間卻到底是露出一些異樣。薑淑雲看了看她,忽然問道:“可覺得不安?”
李玉娘沉默了下,斟酌著回道:“娘子委以重任,玉娘深感惶恐,只怕自己過於愚笨。當起娘子的厚望。”
薑淑雲微微一笑,“我既然敢交給你,便是信得過你,你也不用過謙了。”頓了下,她又道:“我既然說過會對你好,就一定會待你好的,你也不用總是那麽小心。”
口齒微動,李玉娘雖嘴上不說,可心裡卻腹誹:我就是小心,還總被你敲邊鼓呢?要是不小心還不得和小英一樣被你……
目光一瞬,她突然有些想明白其中關節。如此信任她,薑淑雲也是不得已吧!且不說顧洪即將遠行,就算是他在,以他的性格也會不屑做這種收租之事吧?薑氏行動不便,家中除了李玉娘,老的老,小的小,還有一個心思活泛即將被賣的。最關鍵的是那三個竟都是不會記帳算數的。若是家常過日子的小錢也就罷了,可經手大筆銀錢難免會有所疏漏。這樣的情況下,除了李玉娘,似乎還真沒有什麽人可用的了……
這麽一想,李玉娘立刻便坦然起來。只要不是又在想什麽主意來算計她,她也樂得接下這份活兒,隻當是在體驗大宋生活了。
似乎是覺察出李玉娘的情緒變化,薑淑雲瞥了一眼李玉娘。柔聲道:“玉娘,大郎此次若是高中,不管是會留在京中還是外放,都是需要人照顧的。我一個人又要帶孩子,又要照顧大郎,委實不太方便。還要你多多費心了……”
說這些話的時候,心口隱隱作痛。就象是有一隻小蟲,在經過不懈地撕咬後終於鑽進心尖狠狠地咬了一大口似的。可是,她又能怎樣?其實兄嫂來訪後,她便一直有些後悔。
當年年輕氣盛,又與顧洪恩愛正濃,便把婆婆的話當作是耳邊風。因著老太太想把蘭香許給顧洪,便一狠心把蘭香送回了娘家。可現在想來,不管她願不願意,丈夫身邊總還是要有旁人的。她是可以霸著丈夫,死活不同意讓顧洪納妾,顧洪也不會說她什麽。可就是顧洪不說,外面那些流言蜚語,她便受不了了。更何況,顧洪是要做官的人,就沒聽過哪個作官的人,家中是沒有妾的。
她受不了被人說成是妒婦,又不願因這些讓顧洪被人瞧不起。也只能退讓。這幾日,她算是想明白了。當年錯過了一次,不僅讓蘭香受苦,大概就連郎君他也會覺得……唉,這次不能再錯了。既然大郎身邊總要有人,那眼前這個大概不會再生產的李玉娘便是最合適的人選。雖然李玉娘也不是個聽話乖巧的人,可勝在聰明知道誰才是主人。總比暈了頭一心想攀著男主人的小英好上許多。
被薑淑雲看得有些發毛,李玉娘在心裡細品她的話。說不清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這位娘子莫不是忘了她在顧家所剩的時間已經不多,誰還有心思去真成了你們顧家的人不成?耶,莫不是薑淑雲也和大多數人一樣以為就算是她役期滿了也會有所眷戀,不舍衣食無憂的日子?
暗覺好笑,可此時卻也不太適合說破這事兒。李玉娘便隻作出感恩戴德的模樣,順著薑淑雲的話說。薑淑雲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便也露出滿意之色,卻不知李玉娘心裡早就另有打算。
在莊上住了一夜,第二天便轉回杭州城。只是這會兒薑淑雲卻也不急了,一掃來時的冷沉面孔,竟拉了李玉娘在余杭縣城裡緩步而行。小英雖滿腹不快,卻也不好在馬車上坐著,只能拉著一張臉跟在兩人身後。
余杭縣比不得杭州城繁華,可所賣的東西卻別有野趣。除了古老給他們帶上的特產外,又另買了小林黃薑,超山青梅酒、青梅醬,還在皮貨行買了兩張上等的小湖羊皮。
自皮貨行轉出,李玉娘無意中聽到嘰嘰咕咕的聲音。先是一怔,她才反應過來那說話的人說的竟是日語。
轉目看去,卻竟是兩個作僧侶打扮的男子。看面目也是黑發黃膚,可卻仍能一眼就認出不是中國人。見李玉娘看得出神,在旁的小販便笑著相告:“這位娘子,那是徑山寺的倭僧。聽說是大老遠從東瀛那邊坐船過來學習佛法的。”
知道從唐時便經常有日本僧人過海學佛,李玉娘倒也不覺得奇怪。“嗯”了一聲便想轉身離開,那小販卻突然拉著推銷起來,“娘子可買一些徑山茶?那些倭僧最是喜歡小的賣的徑山茶,還說回國時一定要買上幾簍帶回去讓國人都見識一下咱大宋的好茶呢!”
一句話說得李玉娘失笑。怪不得這麽熱情介紹什麽倭僧,原來是把他們當成活廣告了。看看那小販攤上的茶葉,李玉娘突然心中一動。暗想不是那麽巧吧?自己竟碰上了日本茶道的鼻祖?
有些好笑地搖了搖頭,她衝著那熱情的小販搖了搖手,慢步跟在薑淑雲身後。
雖走得不太遠,可薑淑雲卻有些累了。扶了李玉娘的手正要轉回車上,卻突聽一陣喧嘩。
李玉娘抬眼望去,只見得前方的人群突然向左右分開。一個光著膀子的花胳膊吆喝著往這邊跑來,在他後面卻是追著幾個身穿皂衣的差人。
“小英,快扶了娘子上車。”急著喊了一聲,李玉娘做出忠誠模樣,先讓小英護著薑淑雲上了車,正要扭身跳上車去,卻突然發覺那些差人中竟然有熟悉的身影。
“陸五?”雖然有些驚訝居然在余杭也能看到陸五。可眼看著那花胳膊跑近,李玉娘不及多想,順手搶過身後小販的桔子籮鬥,揚手一潑,滿籮的桔子滾了滿地。那花胳膊一時不察,一腳踩上,腳下一滑,立時摔了個狗搶食。還未掙扎起身,就被自後湧上的差人按在地上。
“花豹子,看你還往哪兒跑?!”陸五憤憤低喝,指揮著手下綁起那漢子,抬起頭正要道謝,可一看清人,卻不禁怔住。“李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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