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遜這話,絕不是隨意杜撰,更不是危言聳聽。
這事兒,他與關麟聊過,也聊到了東吳這幾年的發展,這幾年孫權的製衡手段。
說起來…
孫權也的確是地獄級別的開局。
最初繼承了父兄基業時,東吳矛盾日益劇烈,內憂外患…
偏偏,手下“淮泗征伐”一派勢力巨大,甚至在他孫權繼位之後,依舊敢妄言廢立,打算扶持孫權的弟弟孫翊繼位,更有提出扶持孫策的兒子孫紹繼位的。
這些都讓孫權無比忌憚…讓他恨得牙癢癢。
故而,孫權用表面仁慈,實則陰鬱、狠辣的手段,用了整整十年,在東吳世家的暗中幫助下,終於…或殺或囚了十個功勳大將,這才削弱了淮泗征伐一派,讓東吳只剩下他孫仲謀的一個聲音。
再加上扶持淮泗流寓一派,三股派系,一拉攏,一扶持,一打壓…讓整個東吳的局面保持著異乎尋常的平衡。
但如今情況又不同了。
隨著征伐一派徹底沒落,淮泗流寓一派與吳郡各大家族保持著極好的關系,吳郡各大家族與淮泗派各自的勢力越發的壯大了,這讓孫權感覺到了危機。
故而,他被迫啟用外戚,重用最疼愛的姬妾步練師的族人,重用步騭,想要扶持外戚步氏一族,培養出一股強大的外戚勢力與淮泗流寓一派,與吳郡各大家族分庭抗禮。
無論是哪裡…
無論是何等局勢,三足鼎立的局面,往往是最穩固的,也是最平衡,是孫權的位置坐的最踏實的。
可意外就發生在步騭死在了交州鬱林…
好不容易扶持起的外戚力量,一夕間瓦解…
東吳內部的三足鼎立…突然就立不起來了!
淮泗流寓派與東吳各大家族的壯大,這已經在挑戰著孫權對江東的製衡與平衡。
故而,新的機遇應運而生。
此刻…
陸遜正在將他與關麟議論過的東吳時局變幻的這些觀點娓娓講述而出。
細致的向孫紹、太史享挑明。
“這麽多年了,孫權的製衡手段始終還是一如既往的那幾條,誰強大就削弱誰,誰弱小就扶持誰,始終保持三股力量,三足鼎立,讓他們爭鬥,反倒是孫權利用他們的爭鬥,斡旋其中,坐收漁翁之利,讓他的位置愈發的穩固…所以…”
陸遜的目光幽幽,他深深的凝視著太史享與孫紹,“現在的孫權,失去了外戚的助力,他太需要一支淮泗征伐系的力量去製衡東吳的世家大族!基於此,這個時間點,若是能爭取到周循,爭取到周家,倒是最好的能夠壯大周家,在東吳埋下一支我們力量的時機!”
“何況,周循這小子頗受孫權喜愛,屢次盛讚他有其父之風…更是此前提及,欲把他與步練師的長女孫魯班嫁給他…可見,從一早起,孫權就有意留下這一股勢力,這是防范於未然…也是隨時能夠再度扶持征伐派的後人起來,製衡其它的勢力,維系東吳那三足鼎立的局面!”
隨著陸遜的一番話,孫紹與太史享方才徹底的明悟了,為何雲旗公子對“鴻雁”的部署,是優先拉攏周循,壯大周家。
想明白這一節,兩人朝陸遜拱手一拜:“若非陸將軍所言,險些誤了大事兒!更險些誤會了雲旗公子…”
“按他吩咐的去做吧…”陸遜轉過頭朝著那通往東吳的水路方向深深的凝視了一眼,感慨道:“至少到如今為止,他在對付東吳的決策上,還從未有過任何紕漏…”
聊到這裡,似乎話題也到了完結、終章的地步。
孫茹適時的走到弟弟孫紹的面前,為他整理了下衣服與發髻,旋即緩緩的從懷中取出一封信箋,交到了弟弟孫紹的手裡,鄭重的說:“這是娘的親筆信,或許…用作你們‘鴻雁’爭取周循支持的過程中,能派上大用處…”
孫紹與孫茹的母親是大喬…
周循的母親是小喬,這一對姐妹雖有許多年未曾相見,可彼此間都念著對方。
對於小喬而言,姐姐大喬的家書可抵得上萬金了。
孫紹小心翼翼的收好母親的信箋,朝姐姐孫茹,朝姐夫陸遜深深的躬身,拱手一拜。
“多謝三姐,多謝姐夫…也多謝…雲旗公子!”
陸遜則再三提醒道:“交州的士燮家族與雲旗公子相交莫逆,長沙郡的韓玄韓老也是自己人,若是鴻雁遇到什麽棘手的難題,事發突然,荊州太遠,你們可以先求助於交州士燮家族與長沙郡的韓老…雲旗公子向他們特地交代過,他們均會鼎力相助!”
隨著這淡淡的一席話傳出。
孫紹與太史享最後的顧慮與茫然刹那間消失…煙消雲散!
他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該如何表達,唯獨再度躬身行禮,以此來表達他們內心中的悸動。
“好了…”
陸遜拍了拍孫紹與太史享的肩膀,“我也該走了,咱們都有各自的使命,只希望下一次見面的時候,鴻雁再不是雁去無痕,而是鴻雁南飛、鴻雁當頭!”
隨後…
四人在這港口莊重的道別,孫紹與太史享的烏篷船先行離開,駛入歸途。
不多時,關麟的船隊也揚帆起航,承載著為“老子”報仇雪恨的心情,踏江而去——
…
…
琅琊國通往壽春城的官道上。
“哈哈哈…”
曹操那志得意滿的大笑聲從馬車中傳出,他正在爽然的大笑。
程昱對曹操是一副欽佩不已的模樣,他感慨道:“果然,最了解關羽的還是丞相啊…如丞相所言,那關羽果真去攻樊城了。”
“唯獨可惜…”曹植補充道:“可惜子孝叔、徐晃將軍、龐德將軍沒能手刃了這關羽,否賊…何止是樊城守住了,怕是三位將軍合力之下,南郡都要收復了!”
“這不奇怪。”曹操像是意料之中一般,十分釋然的一擺手,他端坐在馬車中,心情大好的解釋道:“畢竟那可是關雲長啊,呂布之後,雲長的武藝冠絕天下,子孝方才醒轉,如何會使出全力?公明又是事先受挫,怕有七成的力氣都不錯了!唯獨龐令明一人,還不足以擒到他…倒是令明一支毒箭能射傷他,已是不易!”
就在剛剛,在官道上…
一名信使將近來襄樊戰場發生的事兒,詳細的講述給了曹操。
包括關羽攻樊城,包括曹仁、徐晃、龐德三路夾擊,關羽中箭退回江陵…
襄樊困局迎刃而解。
除此之外,還有三件“小事兒”。
其一是出使交州,被陸遜俘虜送至江夏安陸城的司馬懿回來了。
沒有用刑,沒有拷打,就這麽直接放回來了。
其二是朱靈、朱術這一對父子在此前江夏一戰中,被關羽表為首功,將其功績送往成都,此外…大肆獎賞。
其三是蔣乾,這個昔日裡勸說周瑜未果,被曹操發配為縣長的蔣乾,竟然…製造出那彌天大火。
在江夏,縱火焚燒八萬曹軍的…正是他!
在襄樊與淮南,製造出那該死的‘燃燒罐’焚燒曹軍營寨的也是他!
這讓曹操十足的意外,直呼…看走眼了!
當然,這些都是“小節”
此刻,車廂內幾人的話題還是在關羽中箭敗退這件事兒上。
曹操仿佛絲毫不介意關羽逃回江陵,他只是眼眸眯起,感慨道:“至少襄樊穩住了,這也讓孤和大魏都能喘出一口氣。”
言外之意,這一場大捷的意義,是為曹操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去處理內部的事宜!
比如,其中最重要的一項,大漢的“房本”更名過戶為大魏的手續。
現在看來,這道手續還差兩步,需要迅速的完成。
程昱順著曹操的話感慨道:“這些年,丞相南征北戰,大魏的確需要一個時間去休養生息了…關羽中箭,關家軍遭受重創,這的確為大魏爭取到了許多休整的時間!”
其實,程昱是除了曹操外,最明哲的那個…
這次十萬大軍南征失敗的影響不可謂不大!
程昱已經能感受到,意識到…
曹操已經徹底放棄了一統天下的想法,他已經感覺到了,在他這個年紀…
在如今大魏的局勢下,一統天下已經變成了一種奢望。
倒是…朱靈父子與司馬懿…
程昱話鋒一轉,“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倒是沒曾想,這次江夏兵敗,始於內部,終於內部,丞相待那朱靈父子不薄,可他們卻…”
不等程昱把話講完…
曹操伸出手示意程昱不要再說,他的眼眸微微的眯起,沉吟道:
“那關家四郎詭計多端,論及攻心的手段,足可比肩那諸葛孔明與周公瑾!”
“現有的情報,孤無法判斷出朱靈父子是否真的是朝秦暮楚、兩面三刀之輩,可這關麟大肆嘉獎朱靈父子,讓雲長向劉備表奏奇功,單單此舉…就讓朱靈父子能遭受曹魏將士們無窮無盡的記恨!”
“如此這般,不論此前朱靈父子是效忠於誰?現在,他們父子已經沒有選擇了,就算昔日是詐降,今日也要變成真降,心悅誠服的降,這關麟是在向孤挑釁哪!”
這…
程昱頓了一下,沒有繼續說。
倒是曹操,話題引到了朱靈父子,這仿佛打開了曹操的話匣子,他問曹植,“子健,孤問你,那關麟將司馬仲達放回,你怎麽看?”
這個…
曹植微微頓了一下,他略微思索後,直接迎上父親曹操的目光,“誠如父親所言,那關麟詭計多端,此番,他對司馬懿不打不問,不上大刑,不加羞辱就放他回來,孩兒覺得…這多半也是那關麟的一計…”
“司馬懿是河內大族,關系盤根錯節,與朝中許多公卿交好,司馬懿的父親司馬防,又在父親年輕時,對父親有過舉薦、提攜之恩…故而,這關麟不殺司馬懿,反倒是將他放回來,這明擺著是讓父親猜忌於司馬懿,猜忌於司馬家…”
“繼而加罪於河內司馬氏一族,想要借父親的刀殺掉司馬懿,以此讓司馬氏一族記恨父親,讓那些與司馬氏一族交好的大族記恨父親…此所謂借刀殺人!”
曹植將他的見解娓娓講出。
只是,越是說到後面,他越是帶著幾許膽怯,他的余光瞟向父親曹操,像是在觀察他的表情,更像是他心存疑竇,並不能拿的準,
“哈哈哈哈哈…”
反倒是曹操,因為曹植的話,爽然大笑了起來。
笑聲良久不覺…
程昱好奇的問:“丞相何故發笑?”
待得笑聲止住,曹操方才道:“我是笑子健還是一如既往的仁慈、善良啊…”
曹操的目光充滿愛憐的看著這個兒子,“楊修擅露,司馬懿擅藏,孤早就看出,楊修或許有才,卻不適合輔佐於你,倒是那司馬懿,他的輔佐卻能讓子桓如虎添翼!”
“昔日孤曾經問過司馬懿,孤問他,若讓他輔佐子健?如何?誰曾想,他直接驚恐的跪倒,說什麽‘臣才德平庸,輔助不了平原侯’,還說‘平原侯,也不會讓他司馬懿輔佐’,還讓孤明察…呵呵…”
說到這兒,曹操頓了一下,“那時候孤就察覺出來,那楊德祖比不過這司馬仲達,有司馬仲達的相助,在世子之位的爭奪上,子桓無異於佔盡先機,子健也沒少吃苦吧?”
“可方才,孤問子健,如何看待這司馬懿的歸來,這本是絕佳的時機,你若欲除掉那司馬懿,只需向孤進言一番,易如反掌,可你…還是一如既往的仁慈!”
曹植看著曹操,猶豫又精神的說道:“父親,不管我與二哥誰做了世子,我們都是骨肉同胞,孩兒實在不忍有太多人死在…死在這世子爭奪之下…若…若要因為世子爭奪,讓大魏分崩離析,讓父親的骨肉殘殺,那孩兒…孩兒寧願…”
“閉嘴!”曹操突然厲聲道,“你什麽時候才能明白,為父當年為何要讓你娶崔琰之女,卻要把那甄宓賜給你二哥?你究竟什麽時候才能明白,為父為何要逼你去爭取這世子位!”
“孩兒…孩兒…”
不等曹植把話說出…曹操搖頭,“你身上有為父最缺乏的東西,大魏的揚帆起航需要孤的霸道與殘忍,可大魏若要千秋萬代,也需要你的仁慈…”
“孤殺了百萬人,千裡無雞鳴,白骨露於野,這是孤不得不經歷的慘痛,卻不是孤期待的將來…孤不想在百年之後、千年之後,人人議論起大魏時,都將大魏與殘忍聯系在一起,孤讓天下人怕大魏,可唯獨你,能讓天下人敬大魏,你身上的擔子,大魏後續的擔子,比孤重十倍!”
自古,武之後是文,戰亂之後是休養生息!
其實曹操已經意識到,一統天下,不止是他這一代無法完成,甚至再往後兩代、三代也難以企及…
三足鼎立,這個局面,還是太穩了!
再往後,就看時局的變幻,就看誰更得人心,看誰能盡可能少的犯錯誤!
曹操已經六十歲了,他能做的已經不多了,他只能將大魏現有的疆域守得固若金湯。
接下來的就交給後人吧!
人…都是如此…
年輕的時候,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畏人言。
可越是老了,越是在乎這些了,更在乎史書上的記載,在乎後人對他的看法,對大魏的評價!
“子健哪子健,讓天下人明白我們曹家真正的功業,這副擔子很重,很重!比一統天下還要重!”
隨著曹操的又一聲強調。
這個傲睨天下的英雄,看著自己心愛的兒子,充滿了擔心和無奈,臉上盡是一個老父親的舐犢之情。
程昱看著這一幕,聽著這一對父子的交談…
他終於理解,為何曹操不惜數百裡,親自登門來請臧霸出山!
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他是想用自己最後的一份臉面,一份信譽,一份威望替他的兒子去請出最堅固的防線,去守住這諾大的江山!
程昱又豈會知曉…
曹操與臧霸在屋內暢聊時,他說過這麽一句。
——“孤老了,孤也知道你義薄雲天,孤殺了你的大兄呂奉先,你不會真心的為孤效力,故而…孤也不強求…”
——“可宣高啊,你看看你身後這些弟兄,他們曾經追隨你,追隨呂奉先南征北戰,可現在,他們也老了,孤在時,能護著你們,可孤死了以後呢?孤的兒子,孤的孫兒又能如孤一般護著你們麽?你身後這些弟兄的兒子,他們的孫兒又要如何自處?就要藏在這泰山裡一輩子麽?”
——“幫幫孤吧,就當是幫你這些弟兄,幫他們的後人!幫孤守住南陽,南陽是南都,那裡有沃野千裡的土地,有山河大川,那裡可比琅琊國肥沃、繁榮多了,帶著你的兵馬,你的族人統統遷到那邊去,孤不要你開疆拓土,孤只要你能守住南陽,孤願意把南陽都贈給你,封為你的屬國,如何?如何?”
曹操的話,十足的清醒…
他的世界裡從來都是非黑即白,既然無法一統,那接下來幾年,他要做的只剩下兩件事兒。
其一,是讓大魏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讓邁出的“最後一步”所需要的一切手續都事先完成,他曹操可以不邁出這一步,可他的後人,只要想,隨時都能邁出這一步!
取代大漢, 建立一個全新的秩序!
其二,就是讓大魏的邊防變得穩如泰山,堅如磐石,讓三足鼎立的局面保持住。
——曹操,這個六十歲的老者!
哪怕頭風愈演愈烈,哪怕他都能感受到自己沒有幾年的光影。
可他還是把他的一切奉獻給了他的兒子;
奉獻給了他的族人;
他的大魏!
對世人,他是殘忍的,可對大魏,對他的兒子,他的宗室,他又是最寬仁,最殫精竭慮的那個!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