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冬的光尚且帶著雪氣兒,透過老炕上鑲嵌的菱格玻璃投射在黃花梨木雕花遍兒的案桌之上,光線是極亮的,照射到放置在案首的撒金墨綠色硬質紙帖上,上頭拿金粉畫的寥寥幾筆綠萼花兒顯得富貴極了。
瑰意閣長廊裡,浩浩蕩蕩的一行人往前走,行昭走在最前面,肩披深綠色蓮蓬墜珠緞面大氅,手攏貂毛纏枝蓮荷暖手,衣裙用的都是正色大色,走得不急不緩,可偏偏步步生風。
這一世,行昭鮮少拿這樣咄咄逼人的氣勢出來。
蓮玉、蓮蓉兩個大丫鬟一左一右跟在身後,蓮玉耳朵尖,陡聽後頭有小宮人特意壓低聲音的一聲驚呼,飛快轉了頭,卻見那小宮人腳步滯了滯,眼圈紅成一片。
蓮玉往前一瞅,眉一挑,腳步卻慢了下來,那小宮人趕忙上前兩步,帶了哭腔附耳道,“我一忙慌起來就忘了拿帖子了!還放在內廂的小案上!怎麽辦?賀家不能拿這事兒做文章吧?帖子從來都是筵席頂要緊的敲門磚,若縣主因此受了難...”
還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大事。
蓮玉心頭一松,摸了摸小丫頭的頭,意味深長地望向前面那個氣勢逼人的背影。
“沒有人敢因為一個帖子為難姑娘。”
蓮玉說得輕極了,說到後面一句話,小宮人甚至聽不清了。
“因為那本來就是姑娘的地盤。”
九井胡同好像沒變。
老舊的磚,牆角邊兒化成一灘汙水的融雪,一塵不染的灰瓦,威武鎮宅的那對獅子,母獅腳下是小獅子,代表母獅教子,雄獅腳下踩球,意味著雄獅握權。
可惜,賀家已經顛倒過來了。
陰陽顛倒,母獅沒教好兒子。雄獅...
行昭將車簾一把放下,面上笑了笑,算了,賀琰不算獅子,他是鬣狗,食祖上留下的腐肉為生,卻偏偏雄心勃勃地躍躍欲試。
可他命好。有人給他收拾局面。
“進去吧。”
車裡傳來小娘子輕柔一聲,馬夫手腳驍勇一揚鞭,高聲吆喝,馬車便緩緩駛進了沉朽的九井胡同。
馬夫其實是方祈軍中的兵士。大材小用,一身好功夫。今兒個卻派來當馬夫。
方皇后放手讓行昭自己拿主意到底去不去這場鴻門宴,到底為人父母有操不完的心,等行昭拿了主意,方皇后轉身就布置了人手。
說是馬夫,其實是貼身近衛。
行昭穿什麽,方皇后要管。用什麽朱粉羅黛,方皇后也管,連馬車用什麽顏色,方皇后都要管。
美其名曰,“我看老六也是管家婆的個性,趁現在他還管不了,我不得可勁兒地過把癮?”
行昭憋了幾天的氣勢,險些被方皇后一打岔給全泄了氣兒。
行昭不想回九井胡同來,這裡的一磚一瓦她都不喜歡。這裡像一樽棺材,裡面的人全身上下都發著霉。偏偏還在洋洋得意。
行昭坐在馬車上沒動,賀家的門房卻遠遠地便瞧見了這一架富麗堂皇的馬車軲轆著過來,沒有姓氏也沒有宗族標識,可一看就是內造的架勢。
除卻那位主,誰還用得起內造的東西。
白總管一早便候在了門房了,冷風呼呼地吹,他感覺自個兒的一張臉都快被風吹得只剩下一張老皮了。
今兒個筵席的規製是照臨安侯府這麽幾百年來最高的來辦的,請的都是勳貴大員家的家眷,兩個王府都下了帖子,二皇子的豫王府遞了準信兒說了要來,四皇子家的綏王妃也說要來,再加上這位出身賀家的端王妃...
這是賀家這麽幾年來頭一回能抬起頭來大喘氣兒。
白總管撐了撐腰,這幾年的賀家是一年不如一年,連中山侯劉家都敢和太夫人搶定國寺的頭香了,虎落平陽被犬欺,無論賀琰是變成一隻落水狗還是更貧賤些,他都是侯爺的奴才。
話雖說如此,到底還是要歎了口氣兒,得虧還有太夫人啊...阿彌陀佛,說句不吉利的話兒,要是太夫人現今兒立刻撒手人寰,方家陳家賀現一準兒像三頭餓狼撲過來,把賀家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白總管候了半天,馬車上沒動靜,便捧了肚子探身去瞧,正巧裡頭簾子被一把掀開。
原先的小姑娘如今已經長成了一個年少青艾的豆蔻少女了,紅唇白齒的容光在雪氣兒的照耀下,白總管有點不敢看了,趕緊低下頭,連忙深行了個禮,使了眼色讓人去扶,扯開嗓門亮聲道,“小的見過溫陽縣主!縣主安康千福!”
行昭佝腰出了馬車,避開賀家仆從來扶的手,抬眼看了看白總管——這個曾經賀琰身邊的第一人,再看了看門房的陣勢,嗬,如今也是第一人,不過變成了太夫人身邊的第一人了。
太夫人清算賀家也沒把他清算出去,白總管倒還站的穩。
“久不見白總管,近日可好?”行昭邊笑說,邊將手放在蓮玉胳膊上。
“托您的福!”白總管笑呵呵,半側開身將行昭往裡領,顯得很熟絡,“您是先回榮壽堂給太夫人請個安呢?還是去正院給侯爺問個禮呢?”
“先不慌。”行昭也笑。
賀家打的什麽主意,她清楚得很。
“如今時辰還早,可有哪家的女眷早來了?”
從二門走到九裡長廊,長長一段路,行昭走過無數次了,如今時隔幾載,再走一次,恍如隔世。
“您最早來!豫王妃與綏王妃過會兒子來,三姑娘也得回來,陳閣老家眷將才過來的,正在榮壽堂陪著太夫人說話兒。到底還是自家人頂捧場...”
白總管佝著腰停在路口,身形轉到左邊兒,腰杆佝得愈漸往下佝,做了個請的手勢,說得恭謹到了極致。
往左邊拐,是去榮壽堂的路。
行昭順勢也停在了遊廊中間兒,拿手輕輕斂了斂披風。
要在外人面前表現一家和睦?表現賀行景、賀行昭終究是屈服在宗族禮法的束縛下?
她兩輩子最厭惡被人逼迫。
她今兒個來是來見賀行曉的,太夫人算準了她的心理。聲勢浩大地辦一個花會,只不過是為了讓定京城上下都看見——賀行昭進賀家門了。
然後一切再從長計議。
行昭掃了眼白總管,笑了笑,抬腳斂了斂裙裾,笑道,“既然太夫人在和陳家夫人說話兒,那我怎麽好打攪——先去正院給侯爺請個安。再給母親上炷香吧。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也有眼力見兒,也甭在這正忙的時候往太夫人跟前湊了,早請安晚請安。不差這麽一刻。”
給賀琰行禮?
白總管嚇得一身冷汗快出來了,賀琰宿醉未醒。身邊兒還摟著兩個胡姬。太夫人對他絕望了,只要能保住一條命,也不太管他做些什麽了。
老爹醉醺醺地聲色犬馬,女兒去請安?
白總管怎麽敢放行昭去見賀琰這幅模樣!
“四姑娘一回來,就把她往榮壽堂領。”這是太夫人的囑咐,也是命令。白總管想起來太夫人說完這句話時臉上的神色,突然明白過來,太夫人明明知道行昭不可能乖乖去的...
一愣神,行昭已經往前頭走很遠了。
白總管連忙跟上去。
一踏進正院,好像滿腔的心緒都噴湧而來,從猛烈慢慢變淡,最後淡得像杯盞裡的白開水。
再濃烈的情緒都會慢慢泯滅在漫漫長河裡,沒有什麽例外。
出乎意料的是,正院裡是設了方福靈堂的。香爐裡還鋪著一層厚厚的香灰,牌位立的是“臨安侯賀琰之妻方氏”。
行昭默了默。上了三炷香,剛起來突然聽見身後有個怯生生的,清清脆脆的聲音。
“姐姐?”
還能有誰會叫她姐姐?
行昭扭過頭去,雪光之下,有個身量玲瓏的小姑娘,著青衣高腰褥裙,胸前系了條鑲邊的絛子,俏生生地立在那處。
“六妹?”
行昭也笑,招招手,喚她進來,“許久沒見你了,來給母親上香?”
行曉手裡捧著一隻黑漆托盤,裡頭盛著三隻香,怯生生地斂笑,腳在地上蹭了兩下,想了想特意尋了香要來做場面的緣由,終究心一沉,往裡走。
一跨過門檻,朱門便“嘎”一聲合攏了。
行曉一驚,連忙扭身回頭去看,轉身想走,卻硬生生地止住了步子,手緊緊攥在托盤扣上,面上扯出笑,“青天白日的,姐姐何必將門關得這樣嚴...”
“啪!”
很響亮的一聲,瞬間把賀行曉後頭的話兒給打飛了。
手掌挨到臉皮兒的肉上,行昭覺得心情陡然變得很舒暢了, 很舒暢了。
“因為我想打你,所以得關上門,否則對我名聲不太好。”
行昭面上是笑,輕聲解釋。
這一巴掌是行昭掄圓了手肘打下去的,使足了全身氣力,打出了水平,打出了精氣神兒。
這是兩世加在一起行昭頭一次動手打人,手有點疼,但是心裡頭是舒爽的
行昭面上還是笑著靜靜看著她,賀行曉木了半刻,左臉火辣辣地疼,全身都在抖。
托盤早就砸到了地上,香和錢紙撒了一地,行昭低頭看了看灑落一地的東西,再抬頭看她,仰了仰頭,推開門,身形一頓,轉過頭來輕聲道,“你和你生母只能活一個,回去給她說,芫花汁不好喝,砒霜好喝,讓她自己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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