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妙言已經兩天兩夜不曾闔眼,盯著燭火,動也不動。
她仍舊無法接受自己成為廢人的事實。
一個廢人,要如何去報仇?!
外面的人大約都以為她死了吧,她被整個世界遺忘拋棄,她還剩什麼呢?
薛遠試了無數種法子,都沒能讓她振作起來,眼看著她一點點頹喪與憔悴,就像是被關進囚籠的鷹,再如何錦衣玉食,也仍舊無法開心。
這日薛遠去上朝,醫女進來為沈妙言更換包裹傷口的紗布,把舊紗取下後,檢查了一番她的傷口,不禁滿臉驚駭:「這可真是稀罕事!我從沒有見過被挑斷的手腳筋,居然還能重新長起來的!」
靠坐在床上的沈妙言聞言,眼中劃過異色,望向自己的手腕,那深可見骨的傷,如今竟只剩一道肉粉色的疤痕!
她試著動了動手指,居然,可以!
從未有過的狂喜湧上心頭,雖然做出的動作幅度並不大,可這代表她的確可以恢復!
她不是廢人!
目光落在那醫女身上,醫女擰著眉頭,還在思考她能夠恢復的原因。
瞳眸微動,她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輕聲道:「這件事兒,先別告訴薛遠,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醫女不疑有他,笑道:「夫人和公子如此恩愛,真是羨煞旁人,我自然不會擾了夫人的驚喜。」
說著,起身施了一禮,「我去為夫人煎藥。」
沈妙言目送她離開,眼中的暖意,一點點涼了下來。
在她沒有完全恢復時,她不能讓薛遠知道這件事。
否則,他一定會加倍提防她,到時候她想逃出去,越發難如登天。
甚至,甚至他或許會喪心病狂地再度挑斷她的手腳筋!
她盯著自己的手,眼中冷意瀰漫。
入夜之後,薛遠拎著幾個紙包進來,在床邊坐了,「今天換過藥,還疼嗎?」
說著,扶沈妙言坐了起來。
沈妙言不肯看他一眼,冷冷道:「疼不疼的,都是你妹妹一刀刀在我身上劃出來的……我不都得受著?」
薛遠垂眸,打開一隻紙包,「醉香樓的桂花藕,來嘗嘗。」
沈妙言厭惡地望向他,正要發怒,想到什麼,強壓下怒意,仍舊是冰冰冷冷的態度:「我這人沒什麼好的,你為什麼要喜歡我?」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薛遠眉目淡然,拈起一塊桂花藕送到沈妙言唇邊,「這個時節的藕很難得,你嘗嘗。」
沈妙言盯了那塊藕好半晌,才說服自己一切都是為了讓薛遠放下戒心,這才艱難地咬了小口。
薛遠眼底掠過濃濃的歡喜,喂她吃了幾塊藕,又拿了別的稀罕點心給她吃。
燭火幽幽,他凝視著她吃東西的模樣,忽然覺得為她犯下欺君之罪,一點都不後悔。
他忽然難得的笑了:「若我死在這一刻,人生就完美了。」
「我不介意送你一程。」沈妙言聲音淡淡。
薛遠噎了下。
夜深了,薛遠卻還不肯走,命心腹之人把書案搬過來,就在沈妙言不遠處處理大理寺的卷宗。
沈妙言暗暗盤算著她的逃亡計畫,想了許久直到腦袋都疼了,於是又轉向薛遠。
他手邊待處理的卷宗高達一尺厚,看著頗有些嚇人。
她看了會兒,隨口道:「你們大理寺斷案,都是怎麼斷的啊?」
薛遠沒料到她竟然主動與他搭話,有些詫異地望了她一眼,認真道:「自然是秉公斷案。」
沈妙言打量了他幾眼,笑了笑,「那我且問你,若有一位貌美的世家小姐,愛上了寒門書生,可這位小姐卻又被一名權貴子弟看中,那權貴子弟為了奪愛,生生打死了寒門書生。這案,該如何判?」
薛遠連頭也沒抬,重複了前一句:「秉公斷案。」
沈妙言歪了歪腦袋:「若那權貴子弟的父親在朝中一手遮天,以你的官位威脅你,你又當如何?」
薛遠擱下筆,淡如遠山的眉微微蹙起,「昔日,齊國大臣崔杼弒君,齊太史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惱羞成怒,殺了這位太史。太史的兩個弟弟,太史仲和太史叔也如實記載,於是都被崔杼殺了。」
「他告訴太史第三個弟弟太史季,『你三個哥哥都死了,難道你不怕死嗎?還是按我的要求,把國君寫成暴病而亡吧』。太史季正色,『據事直書,是史官之職,失職求生,不如去死。』」
沈妙言微微挑眉。
薛遠淡淡道:「我的職責是斷案,只講究一個公道。至於其他,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
「薛大人倒是耿直……」沈妙言冷笑,「只是你若真有這般忠義,又為何會幫著你妹妹幹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其實她對薛遠兩袖清風之名素有耳聞,只是她無法接受,這樣一個男人,居然會為了得到她,而與薛寶璋聯手使出那種卑鄙手段。
燭火細微的噼啪聲中,薛遠緩慢地撫平卷宗的褶皺,極其小心地把它們放到桌案一角。
他沉吟許久,似是終於想清楚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於是抬起眼簾,凝望床上的女子:「沈妙言,你是我此生的意外。」
沈妙言嗤笑,「薛大人好深情的一張嘴。」
薛遠並未被她激怒,語氣仍舊清淡悠遠:「稚童時,年幼無知,只道這世上清官威風,能為百姓做主,能用明理替天行道。少年時,遊學四方,見識了人心險惡後才明白清官並非誰都能做。如今人近而立之年,雖壯志依舊,卻渴盼身邊有一紅顏知己,能理解我想做什麼,能支持我所有的選擇。」
他的眼神很遙遠,盛了太多複雜的東西。
他的抱負,他的愛情,他的家族,他的未來……
沈妙言一時間,無話可說。
薛遠坐在桌案後,那張年輕的俊臉半隱在明明滅滅的燭火中,令人看不清他究竟是哭還是笑。
「沈妙言,若當初我不曾在薛府遇見你,我大約會娶一位安分守己、賢良淑德的世家貴女,與普通男人一樣,度過餘生。可怎麼辦呢,上蒼偏偏叫我遇見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