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若能找出些錯漏,家主便可借此機會立威。
可錢掌櫃斷不會犯這等低級的錯誤,此次怕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了。
直到看清帳簿封面的字跡,他才意識到,家主這次真的是有的放失。
寬大的柏木桌上,不但摞滿了鹽莊總號分號的帳簿,還堆著著臨水十二城各漕運碼頭報上來的漕船航運、收支記錄。
明擺著,就是要查江南鹽場七月末軍鹽的損失。
要知道,當初四爺為了平軍鹽這檔子事,到處搜羅鹽引已是焦頭爛額。他雖斷定此事必有貓膩,卻逢家主大婚,多件事又堆在一起,便生吃了這啞巴虧,帳簿自然也沒詳查。
想來家主是有所發現,才會在今日,將這件事搬到台面上來。
錢掌櫃心裡亦有波瀾,面上卻不露分毫,接過侍女遞過來的楊梅荔枝飲,笑說:
“鹽莊的帳簿自來是老朽把關,四爺稽查。這往來記錄和數目,列的也是一清二楚,就連四爺都挑不出錯處,不知陸掌櫃打算從何處下手?”
“錢掌櫃此言差矣。”
陸勉推了楊梅荔枝飲,起身回禮:
“以往稽查帳簿,翻來覆去要核對的不過是一個數字。故而,經驗老道的帳房做帳時,只需把這數字對得上就萬事大吉。卻殊不知這數字之外的東西,才是最容易出問題的。”
錢掌櫃不以為然,回了聲“請便吧”,便老神在在地品起楊梅荔枝飲。
陸勉則向侍女討要了一壺清茶,又在桌上平鋪數張宣紙,又在宣紙前各置一個算盤,才開始逐一翻看帳簿。
屏風之外的正廳歌舞升平,屏風之內的偏廳卻是針落有聲,甚至連撥弄算盤的劈啪聲也不常有。
正廳上的掌櫃們壓根沒心思看這些男人跳舞。
端了瓷碗還沒掀開蓋子,便紛紛側目向偏廳望去,可沒等聽出什麽響動,就聽家主在上頭招呼。
“這楊梅荔枝飲是二哥欽定的茶樓招牌,叔伯們也嘗嘗吧。”
“這......”掌櫃們無奈,只能回頭應付家主。
揭開蓋子,一股酸甜清香撲鼻而來,楊梅豔紅、荔枝雪白,精心慢熬的湯汁中又因為加了些許龍井,而飄著澹澹茶香。光是品這色、香,便讓人口舌生津。
就是不知味道如何?
見陸挽瀾先動,掌櫃們也不推辭。
令他們出乎意料的是,這茶飲的味道竟是格外地好。
若這麽看,那二爺的新茶樓也不是開不得。
至於眼前這個舞嘛......
不看也罷。
見掌櫃們品了許久,似乎還算滿意,陸挽瀾便扔出個新的問題:“既然這招牌不錯,那就有勞各位,再推選一個新茶樓的掌櫃。”
天福樓掌櫃笑了兩聲,回:“說起這茶樓的掌櫃人選,我倒是有些想法。一來賣的是茶,這人最好懂得茶道;二來,這來茶樓喝茶的客人,都是喜歡看戲聽曲兒圖個熱鬧,所以這茶樓掌櫃,還要略懂酒樓經營之道。”
“不錯。”賴掌櫃放下瓷碗,也看向陸挽瀾,“不知家主是想從總號櫃上挑一個,還是從分號櫃上調一人過來?提前知會一聲,我們也好提前著人接手他的鋪面。”
“何須那麽麻煩?”陸挽瀾倒是沒想那麽多,“直接從櫃上挑一個踏實的夥計不就行了?”
“隨便挑個夥計?這能行嗎?”
“搞不好又是個無底洞。”
掌櫃們剛開始討論,卻聽偏廳傳出響動。
一聲咒罵無比清晰:
“陸勉!你到底會不會查帳!天福樓總號分號客多,
用的鹽就是這麽大的量,一個季度結一次帳有什麽問題?這跟你們綢緞莊用的鹽走得不是一筆帳,你總不能拿夥食用鹽跟這酒樓來比!”此時的錢掌櫃,臉上悠閑蕩然無存。
就在剛才,自己竟被這個大胡子後生,將陸家所有鋪面用鹽的記錄盤問個遍。其他鋪面都沒有問題,他偏偏就在天福樓的用鹽記錄上抓著不放。
天福樓是酒樓,那是炒菜做飯的地方,他不知道嗎?
此時拿用量說事,根本就是雞蛋裡挑骨頭!
“那好。”陸勉聲音依舊平靜,指著鹽莊虧空的兩筆記錄,又問,“這上頭記著,七月二十九有三百擔虧空,我知道是軍鹽。那這另外兩擔,掛著天福樓總號的虧空,又是怎麽說?”
錢掌櫃壓根沒看帳簿,冷笑道:“那是太后壽宴,選了天福樓侍奉,四爺帶著人直接把鹽運到哨鹿行宮,後來行宮膳房走水,連帶著鹽也被一把火燒了!”
“區區壽宴,用得了兩擔鹽?”
“我怎麽知道?”錢掌櫃冷眼一瞥,“四爺做事向來不拘小節,區區兩擔鹽而已,有什麽稀奇。你若不信,自請去王恭廠問去便是。”
陸勉沉默須臾,又問:“既是天福樓領走了,也該是天福樓的虧空,為何要直接記在鹽莊帳上?”
“四爺說,侍奉壽宴到底不是酒樓經營,這虧空自不能讓天福樓獨自背了去。”
錢掌櫃說罷,見陸勉眼角微垂不再問話,便又恢復澹然神態道:
“陸掌櫃初出茅廬,就算想在家主面前出風頭,也要懂得量力而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妄口巴舌。”
他說完,正欲再品楊梅荔枝飲,卻聽陸勉又開始發問。
“那天福樓總號這批鹽,是何時抵京?”
“八月二十。”錢掌櫃對答如流。
“如此說來,按照漕運的時間推算,這批鹽應是七月初五從江南鹽場出庫,再從淮安碼頭運到京城。”陸勉說著,又看了一眼漕船航運記錄,道,“那就是和往年一樣,都是跟著軍鹽一起押運的。”
“軍鹽”二字一落地,錢掌櫃銳眸忽地亮起。
卻遲遲沒有回復。
這空檔,遲錚已將二人對話悉數報給陸挽瀾。
正廳上樂聲嘈雜,除了錢掌櫃最初的咒罵和“天福樓”三個字外,其余的話根本聽不清楚。
天福樓陸掌櫃如坐針氈,生怕查出什麽牽扯到自己,卻沒想到家主眼睛盯了自己一會兒後,便又開始跟花媽媽聊起了經營之道。
掌櫃們不知偏廳情形。
陸挽瀾卻知道,此時的錢掌櫃應是百口莫辯了。
軍鹽這事兒跟風家脫不了乾系,恐怕還有謝家和王家從中作梗。可陸家到底不是吃素的,光是碼頭上就有數百個打手。況且有大哥和三哥的名號在外,漕軍就算不乾淨也要看在他們的面子上稍加庇護,饒是如此還能著了他們的道。
除非是自家人故意露出馬腳,讓人乘虛而入。
她不漏聲色地與其余掌櫃談天說地,等著聽陸勉的後文。
果不其然,偏廳的陸勉此時才開始顯露鋒芒,口氣中是藏不住的質問:
“這帳簿上記著,往年的軍鹽都是七月初五從江南鹽場出庫,從淮安上運河運到京城後,再送到各邊塞軍營。為何今年的軍鹽,明明在七月初五出了庫轉天又入庫,最後改為七月二十六出庫?卻不與民鹽一同押運?”
“老朽記得是漕船需要修補。”錢掌櫃反應極快,回答時仍是面不改色,“此事非同小可,老朽還專程向四爺請示,請示過了,才讓民鹽先走。”
卻見陸勉將航運記錄一摔,道:“既然如此,為何碼頭帳簿上寫的是,因天氣有變,鹽莊總號命令推遲運鹽?”
不待錢掌櫃反駁,又接連發問:
“既是天氣有變,為何民鹽可走,軍鹽不能?”
“既是修補漕船,那為何漕運碼頭沒有修補支出記錄?錢掌櫃不會以為修補十數條漕船,就只是曬曬太陽這麽簡單吧!”
“難怪軍鹽出了問題,錢掌櫃莫是做了家賊?”
“你!”錢掌櫃拍桉而起,“空口無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