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安沒有去見趙錚。
辭別虞滄瀾後,他在回小院的路上躊躇不前,眼見一塊假山堆疊起來的密閉空間,走了進去,盤膝坐在冰天雪地裡。
蕭瑟寒風從山石縫隙之中吹了進來,帶來瑟瑟冷意。
他從袖口摸出一塊鍘刀徽章,內心百感交集。
他母親與胞弟天生紫發,但都是無法入道的凡者,吃盡了紫發的苦楚,他從小就知道魔修與道修之間橫亙著一條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加入禦魔司之後,更是知道,他所行之道,頂天立地,志在斬盡一切魔修,志在還普通百姓一個安穩。
他冷眼看過許多魔修被擊碎丹田,毀掉修為,燒毀身體。
他是法制不容有私的御魔使。
時至今日,他胞弟體內蓄有魔氣,他該如何為之?
年輕的御魔使靠在假山脊樑上,任由雪水浸透了衣裳,冷冰冰地貼著肌膚,滿臉掙扎糾結。
「你藏在這兒做什麼?」
趙安紅著眼睛偏頭去看。
虞滄瀾穿著一身粉白大氅,眉眼清晰好看,站在不遠處,斜支過傘,將傘打在他的肩頭。
「衣服都被雪水打濕了,我剛把你救回來,你不要命了?」
趙安垂下頭,偷偷把眼淚抹了:「不是玄老前輩救得我嗎?」
虞滄瀾:「……」
虞滄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趙安從假山上出來,沒了山體擋風,冷風貫體,凍得他打了個哆嗦,虞滄瀾給了春桃一個眼神,春桃便將一件隨手備著的披風披給趙安。
「不不不——」趙安連連擺手。
虞滄瀾問他:「你不是去找趙錚了嗎?怎麼藏在這兒?」
「我……」趙安用力攥著掌心的鍘刀徽章,「我把持不住自己的立場,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的確是個煩惱……吃公家飯的確實忌諱公私不分,可眼下還沒到那個地步。」虞滄瀾說。
「少主不清楚禦魔司的做事原則,」趙安搖頭嘆息,「在御魔司內,凡是與魔氣牽連的人事物,格殺勿論。府尊金口,絕不容許滄州府沾染一絲魔氣。少司主恐怕看出了什麼,他將這枚徽章送給我,是在警告我——」
「有趣。」虞滄瀾輕聲笑了笑,他問道,「聽趙錚說過,你對魔修一事持有不同看法?」
「錚兒?」趙安一怔。
「他說你認為魔修也有善惡。」
「……是,」趙安露出一絲苦笑,「但隨著司裡眾人辦事,見過了太多魔修,反倒覺著自己的想法太過單純。」
「人心裡都有一桿秤,只要這竿秤不歪不斜,總歸能說出個一二三來。趙錚雖然被魔氣侵擾,還沒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林輝不知道是在做給誰看。說到這裡,我倒有個想法,你要不要聽聽?」
「什麼想法?」趙安好奇地眨了眨眼。
「由你來當禦魔司少司主,你看怎麼樣?」虞滄瀾是笑著說出這話的,語氣雲淡風輕。
趙安被駭得瞪圓了眼,「噗」的一聲噴了出來:「咳咳——少主,你、你說什麼?」
虞滄瀾退後一步,擔心他口水噴到自己:「以我虞氏本領,讓你當個少司主不是什麼難事。」
趙安:「……」
趙安苦笑:「少主不要拿我尋開心了。」
虞滄瀾攏在大氅裡的手指輕輕點著胳膊,笑得意味深長。
他沒再繼續說下去,擔心說多了真的嚇壞了趙安,帶頭向趙錚小院走去,趙安緊隨了上去,他這時才發現,原來玄光陰一直在旁邊聽著他們二人的對話,而他丁點跡像也沒發現。
老前輩氣息藏得實在太好。
可他……也是魔修嗎?
趙錚仍在昏睡,小少年睡得不太安穩,夢裡不住囈語,湊得近了,才能勉強聽清他在說什麼。
「大哥……別、別管我……我……我是累、累贅……讓我,讓我死吧……」眼淚從他頰邊滑落,濡濕了枕巾。
虞滄瀾探了探他的真氣,轉而對玄光陰道:「老前輩,他身體越來越差了,你看看能不能直接抽走魔氣?」
玄光陰兩指一併,點在趙錚額心,一點黑色的光影出現在趙錚額頭薄薄的皮膚下,趙安突然抬頭,雖然早有準備卻仍是震驚:「果真是魔氣……」
玄光陰收回手指,道:「須得替他開經拓脈。」
「開經拓脈?強行入道?」趙安更顯震驚,「怎麼可能?」話音未落,他便自覺止住聲音。
若是別人也許不可能,但眼前之人是玄光陰,百世傳說玄光陰,這世上所有想不到的事情在他身上都有可能。
可若真的入了道趙錚滿頭紫發更成了會掣肘他人生的障礙,凡人世界尚且如此,到了修真世界,他定要被當做異類驅逐。
趙安猶豫不決時,又聽玄光陰道:「強開根基或可動搖他根本,有生命危險。」
趙安更是猶豫。
虞滄瀾:「他本來就命不長久,你再拖延下去,他只有死路一條。」頓了頓,他從架上取出雙劍,「生命危險一事,由我來解決。」
他手指一搓,眼前顯現出劍三的界面,趙錚的生命狀態被以血條的形式展現在眼前,只有微薄的一層血皮岌岌可危地掛在那裡。
趙安不解其意,卻聽玄光陰安慰了一句:「他修行生命大道。」
「活著才有可能,死了,可就什麼都沒了。」虞滄瀾看了趙安一眼,等他一個決定。
趙安猶豫再三,終是點了點頭:「全靠少主了。」
「不是靠我,是靠老前輩。」虞滄瀾刷了一個袖氣buff,眾人只覺著身上一輕,似乎修為都有些微提升。
這時,趙安才清楚地感受到玄光陰所說的生命大道是何感受,就好比昨夜虞滄瀾助他起死回生一般。
那一剎那,他似乎觸及了一生中本該最遙不可及的東西。
趙安脫下趙錚的衣服,露出趙錚乾瘦病弱的胸口。
他的肺腑受創厲害,乾涸皮膚緊緊地包覆在如柴骨架上,印出肋骨凹凸不平的形狀。
趙安心裡一痛,咬緊後牙槽:「勞煩玄老前輩與少主。」
玄光陰祭出靈劍。
「岑「的一聲,斬歲出鞘,劍鋒低垂,玄光陰以指馭劍,三千大道盡繫於一劍之上。
劍尖懸於心口處,緩緩下墜,忽然著力一刺。
趙安呼吸驟停,情不自禁踏前一步,卻見一旁一道粉色真氣爆出,趙錚身上被溫和真氣柔柔包裹,一朵巨大的蓮花綻放在其身體周圍,絲帶影子迴旋飄揚,如沐春風。
風袖低昂。
趙錚被風袖包住,身上受到的劍氣沖擊頓時減弱。
在玄光陰掌控下,劍尖懸停於皮膚表層,稍微向下半寸就可沒入趙錚皮膚。
劍氣卻盪入肺腑之中,充斥入趙錚經脈。
虞滄瀾給他糊了一個風袖,大大減輕了趙錚的痛苦。
趙安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一切。
他曾聽聞過生命大道,那是浮游於世界萬物本質之上,最純粹的真氣,是掌控萬物生發之能。
卻沒料到親眼所見,竟是這般震撼。
以蓮為印記嗎?
玄光陰打入趙錚體內的真氣在趙錚經脈之中橫行遊走,破開每一處淤堵經脈。
強行開拓經脈的痛苦讓趙錚不住掙扎,昏迷之中發出難忍的吼聲。
趙安緊緊壓住他掙扎的身體,虞滄瀾安慰道:「我在一旁給他加血,你按住他,別讓他出了什麼意外。」
「只要一炷香的時間。」玄光陰冷聲道。
兩人同時點頭,虞滄瀾給趙錚補上一個翔舞,開始轉起回雪飄搖。
突然,趙錚身體劇烈抽搐,趙安幾乎用上全部力氣才能勉強將他按在床上。
在虞滄瀾的視角裡,就是他的血條驟降,像是**C裡被人開了爆發打了一套。
虞滄瀾:「……」
甩上王母揮袂,虞滄瀾瞬間抬滿了趙錚的血量。
虞滄瀾問道:「怎麼回事?」
玄光陰:「他底子弱,只有這一回,撐住即可。」
結果卻不料趙錚的血線一直不穩,起起落落落落落落落——
簡直像是被他劍破爆錘的脆皮雞。
虞滄瀾:「……」
真是信了玄光陰的邪。
虞滄瀾揮動雙劍,不停地搖回雪飄搖,間歇給自己掛上元恢復真氣,扇影連成一線,總算是勉強保持住趙錚的血線在安全水平線上。
……奶秀可真難玩。
香爐裡,一小節香灰傾倒下來,落入盆中的剎那,玄光陰兩指一抬,劍尖勾著一小團黑色的東西,逐漸從趙錚心口扯了出來。
趙錚上半身向上高高抬起,口中又頻繁爆出痛吼聲。
虞滄瀾嫌他太吵,讓趙安摀住了他的嘴。
魔氣被徹底勾了出來,如死屍一樣軟趴趴成一團墜在玄光陰劍尖,動也不動。
虞滄瀾好奇地拿手去戳,手感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就像是在戳吹出來的泡泡,又軟又柔,還帶著股刺痛手指的寒氣。
他將手收了回來,順手在玄光陰衣服上抹了抹,道:「這便是魔氣,你要先煉化嗎?」
玄光陰盯著魔氣許久不語,虞滄瀾疑惑地看他,發現玄光陰神色中揉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痛苦。
玄光陰:「這魔氣……」
話音未落,死氣騰騰的魔氣倏然跳躍起來,剎那間擺脫了斬歲的拘束,從劍尖上一躍而起。
它要跑!
虞滄瀾雙劍一抖,揚劍一揮。
雷霆震怒!
黑影頓時被禁錮在原地,形狀衝突卻掙扎不開,下一秒,突然掙脫開來。
他的雷霆居然只控住了一秒?!
「快,抓住它!」虞滄瀾喊道。
玄光陰卻道:「放它走,它要去源頭。」
黑影左沖右突,破開窗戶,揚長而去。
玄光陰御劍而去。
虞滄瀾毫不猶豫,甩了大輕功緊隨而去。
***
林輝推開房門,見妙琴正坐在銅鏡前梳妝便悄無聲息地走到她身後,輕輕按住妙琴握梳子的手。
「我來。」林輝取下梳子,一手摟起妙琴柔順的長髮,一手細細梳理,「今日身體如何?」
「虞氏沒有見你。」妙琴從鏡子裡看向林輝,林輝眉眼間有一絲疲憊,「你是不是後悔與我沾上關係了?我會害得你身敗名裂。」
「我的地位是你給的,即便身敗名裂,也只不過是回到了我最初的樣子。」林輝微微一笑,柔聲道,「你不要想太多,一切都會沒事的,我會幫你取回天魔琴。」
「憑什麼呢?」妙琴嗤笑一聲,塗了胭脂的唇微微一抿,「你是可以同玄光陰對抗,還是可以同虞氏對抗?不過都是些空話。」
林輝被她毫不留情的言語刺得渾身都痛,他沒理解為什麼妙琴會忽然變成這個樣子,明明昨夜兩人還纏綿難解。
妙琴:「你幫不了我。」
他低頭去看妙琴,想要把眼前這個狠心的女人看得更清楚一點,卻看到她脖子上有一道細細的線,如同勒住了喉管,侵入皮膚中。
林輝臉色一變,摸上那道線:「這是什麼?」
妙琴:「我犯了大錯就要受到懲罰。」
林輝:「是那位夫人做的?」
妙琴沉默,她忽然轉過身拉住林輝:「再找不回天魔琴,也許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
「她要殺你?她以前如此看重你……」
「這在魔修之中豈非常態?」妙琴緊緊抱住林輝,「我只有你可以依靠了。」
「你放心,」林輝垂了垂眸,「我一定會幫你拿回天魔琴,我不會讓你有事。」
就在此刻,妙琴忽然感覺心口一陣劇痛,繼而渾身顫慄。
林輝大驚失色:「妙琴,你怎麼了?」
妙琴將手伸向梳妝匣,顫抖地說:「抽、抽屜……」
林輝打開梳妝匣的抽屜,裡面只有一個白色香囊。
「打、打開……好痛——輝哥,我好痛——」
林輝慌忙拆開香囊,打開後頓時一驚。
那裡面全是色彩極為鮮紅的牡丹花瓣,活像是用人血浸染出來的,指尖觸碰上去時的冰冷感覺就好像在觸碰死人的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