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蒼山的身體上佈滿了大大小小的疤痕,被冷水一澆顯得格外猙獰可怕,他呼吸低沉,胸膛起起伏伏,看向虞滄瀾的眼神帶了幾分與先前完全不同的認真。
虞滄瀾:「你果然認得我?」
何一的聲音憑空出現,「少主,他身上有殺氣。」
虞滄瀾腳步一頓,忽然折返,往一旁的無名塚走去。
「站住。」印蒼山低喝一聲,長刀不住鳴顫,猶如野獸正在發出警告的嗚咽。
虞滄瀾卻沒有理會他,徑自走到墳墓旁,印蒼山猛然前衝,挾帶著足以開山撼海的刀罡毫不留情地劈斬而來。
玄光陰呼吸一沉,真氣反震回去,將印蒼山震飛出去,跌坐在茅草屋前。
與此同時,他另一隻手手指微微張開,破開墳墓周圍的禁制。
印蒼山瞪大了眼睛,眼睜睜看著玄光陰輕而易舉地破開禁制,慌亂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是你——是你給師父的墳墓周圍布下了禁制?!」
玄光陰並未理會他,只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介意再多添一座新墳。
虞滄瀾正走到墳包前,對著無名塚跪了下來,磕了頭。
「爹……孩兒不孝,讓你葬在此處山水蕭瑟間,拖延到此時才來接你回家。」
聞言,印蒼山神色複雜,撐著刀站了起來:「進來說話吧,師父留了些話給你。」
***
三人先後走進印蒼山的茅草屋,茅草屋十分破舊,內裡只有一張拿碎石胡亂砌成的破床,一張歪歪扭扭的桌子和一個沒有櫃門的破舊櫃子。
印蒼山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幾個破碗,將瓦罐裡的水倒給他們,又扯下一塊布把瘸腿椅子擦了擦,對虞滄瀾道:「你坐。」
虞滄瀾試著坐了下來,瘸腿椅子不太安穩,屁股著椅面還得靠雙腿撐著免得摔跤。
他喝了一口水,冰冷澀口,在唇間抿了一會兒才勉強嚥下,將破碗放在一旁,問道:「你早就知道我會來?」
印蒼山點點頭卻又搖了搖頭:「我知道有人會來,但不知道是你。」他停頓片刻,又道,「我希望是你,又不希望是你。」
虞滄瀾:「……」說得這麼複雜。
印蒼山忽然用力捏碎了杯子,像是做了個什麼重大的決定,他趴坐在床旁,伸手探到床下一尺縫隙內,摸索了好一會兒,只聽石子咔咔作響,虞滄瀾還擔心他會把床掏塌了,結果下一秒,只聽「轟隆」一聲,石塊零碎陷落,他眼疾手快地將什麼東西從一堆亂石之中掏了出來。
那是塊不大的羅盤,盤上刻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又有一圈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合天干地支,中間嵌著一個鴨蛋大小的珠子。
按理說,這羅盤放在那種地方,蒙塵日久,但拿出來卻渾似新的,縫隙裡都不沾一點灰塵,其上鑲嵌的那顆珠子更是明珠灼灼,熠熠生輝。
虞滄瀾問道:「這是什麼?」
「師父留下來的,說日後有人會來取。」
虞滄瀾:「?」
「珠子內有玄機。」玄光陰的金豹瞳微微一閃。
「是,」印蒼山多看了玄光陰一眼,「這便是金豹瞳麼?」
玄光陰木著臉沒有理會。
虞滄瀾:「這珠子有什麼玄機?」
「師父說,這珠子名叫夢魂珠。」印蒼山道,「若是日後有人來找他,就將這顆珠子交給他,至於是什麼玄機,那人會知道。」
「夢魂珠嗎……」虞滄瀾好巧不巧真的在玉甌樓的典籍裡面看到過有關夢魂珠的記載。
夢魂珠可以記錄人的夢境,若是兩人血脈相連,手持珠子入睡便可載人入夢。
虞滄瀾左右看看,石床垮了,他實在沒地兒可睡:「這個珠子我能帶回去麼?」
印蒼山頷首:「師父是留給你的。」
虞滄瀾道了一聲多謝,猶豫再三,他開口問道:「你剛才為什麼想殺我?若是想殺我,之前切磋的時候你就可以動手。那個時候你就認出我來了吧?」
印蒼山眼神深沉地看著虞滄瀾,拿起桌面上的闊刀,取了抹布仔細擦拭,那把刀刀身鋥亮,可見印蒼山對其愛護有加,磕了碰了都捨不得。
「沒什麼。」印蒼山沉默片刻,才回答虞滄瀾的問題,「師父經常跟我提到你,他說他離開家的時候你還是個離不開他人懷抱的孩子,但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長得很好看,眉眼清和凜然,像極了師父。」他聲音竟是有些喑啞。
虞滄瀾取走夢魂珠,路上,虞滄瀾緊緊握住夢魂珠,彷彿還能感受到虞隱落在上面的氣息,他輕聲道:「父親想對我說的話是不是都在這裡面了?」
玄光陰不語,虞滄瀾回想印蒼山的事情,道:「他稱呼我爹是師父,但是除了刀意,根本就沒有我爹的刀式。我猜我爹沒有教過他用刀,他的刀法都是跟我爹偷學的。」
這些事情玄光陰都不在乎:「他對你確實動了殺機。」
「可我下意識覺著他是可以信任的。」虞滄瀾把玩著夢魂珠,將他對準太陽,看到夢魂珠內彷彿藏著一個浩瀚江海,無邊無際。
他們在鎮上找了個客棧投宿,虞滄瀾吃過晚飯就躺上床準備看看夢魂珠裡到底留了什麼消息,結果輾轉反側一個時辰,他忽然睜開眼睛,望著頭頂的床架子,一臉木然。
…………睡不著啊!
難受。
春桃聽到動靜走了過來,柔聲問道:「少主睡不著?我給你點上靜心香吧?」
「點吧,」虞滄瀾坐了起來,一頭青絲垂落下來,遮住了他的側臉,他抿了抿唇,道,「春桃……」
「哎!」春桃打開香爐蓋子,倒了些香料進去,拿小勺子混合調香。
「從魔氣在滄州府爆炸那會兒開始我總是會夢到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虞滄瀾捏著眉心,道,「像是我的回憶,又不像是我的。」
春桃:「少主夢到了什麼?」
虞滄瀾道:「我夢到自己被人砍下了頭,掛在城牆上,所有人都在咒罵我,他們說我罪有萬擔,活該不得好死……三番五次,我辨不清真假了。我有點害怕入夢,你說,父親的夢裡記載的都是什麼?」
春桃迷茫地看著虞滄瀾,搖了搖頭:「春桃很少做夢,不太懂少主說的感覺。但是春桃知道,少主是很好的少主。若是讓春桃聽到有人咒罵少主不得好死,春桃肯定要跟他拼命的。」
這句話把虞滄瀾逗笑了,他抱著枕頭,坐在床上,側過臉看春桃,笑著說:「你真是個傻丫頭。」
「如果少主害怕的話,我去把玄老前輩叫下來陪著少主吧。」春桃眨了眨眼,「好像每次有玄老前輩在,少主就會 多了很多底氣。」
虞滄瀾:「…………」
他沒有!不存在的!
虞滄瀾把枕頭往床上一砸,掀起被子躺下:「好了,我要睡覺了!你也早點睡!」他握著夢魂珠的掌心沁出點緊張的汗水,被窩裡有點冷,虞滄瀾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意識迷迷糊糊地剝離,虞滄瀾漸漸睡著了。
玄光陰從陰影處走了出來,他看了春桃一眼,春桃便笑了笑,轉身退去。
玄光陰坐在椅子上,專注地看著虞滄瀾的側臉,身上源源不斷地逸散著足以讓人心魂安定的真氣。
他抿了抿唇,金豹瞳眸色深沉:「罪有萬擔的該是他們。」
虞滄瀾漸漸入夢。
他坐在一艘小舟上,天高海闊,霧靄沉沉。
「隱哥,你當真要去嗎?」
「是。」
怡夫人和虞隱的聲音忽然響了起來,虞滄瀾低頭一看,水面上浮現出兩人的樣子。
虞隱長得十分高大,帶著刀客的霸道,但他眉眼俊俏溫和,便柔和了幾分霸道,看著像是個風度翩翩的儒將。年輕時候的怡夫人還是一個急性子,她像是現在一樣愛穿紅衣,她攔在虞隱面前,抱住虞隱:「我想同你一起去,瀾兒是我們的孩子,該有我們一同……」
「他需要你照顧。」虞隱摩挲著怡夫人的髮頂,柔聲說,「我會回來的,府內諸多事情還需要你頂著,我對不住你。」
這段往事虞滄瀾知道,他從這具身體的回憶裡清楚地找到事情前後始末。
他出生的時候被斷定非圓滿天格,按照族規,須得被全族隨波放逐,由天定命,與處死無異。虞隱憐他生命幼小,力排眾議將他捧上少主高座,揚言不會再誕下第二個孩子,殺伐果決地處理了幾個還要滋事的旁支之後才漸漸讓其他聲音平靜下來。
隨後某一日,虞隱查到了什麼便離開虞氏,前往不知名的地方,就連怡夫人也不知道他是去做什麼,只知道是為了虞滄瀾。
小舟前行,水上畫面悠然一轉。
虞隱踏上落劍鋒。
落劍峰峰如揚劍落下,山勢陡峭,處處懸崖斷壁。
虞隱一手春雨,一手冬雷,兩把刀俱是聲名赫赫的好刀,刀罡威猛,春雨可分大河,冬雷可斬驚雷。
他站在一個懸崖上,眼前是望不見底的深邃山谷,山風自下而上吹拂下來,冷厲如刀鋒,吹來瑟瑟冷意。
虞隱低吼一聲,忽然揮動春雨,劈斬過去,頃刻間,大雨傾盆而下,雷聲大作,他不住咆哮,周身真氣沸騰到了頂點,好似萬頃雷霆盡數付於一刀之上。
刀鋒直衝雲霄,眼前平白斷出一道裂隙,虞隱虎口裂開,鮮血橫流,整條手臂幾乎不能動作。他縱身一躍,跳入裂隙之中,消失在空氣裡。
水面波紋橫生,此處蒼茫空間忽然下起了細雨,擊打在水面上,漣漪斑斑,圈圈擴散。
畫面再變。
暴雨雷鳴。
火光縱天。
虞隱發狂般嘶吼,雙目猩紅,雙刀在握如惡鬼將一個村民從中劈開,鮮血濺滿全身,虞隱抓起在一旁躲藏的小孩,用力一拗,便將他的頭顱拗斷。
他低吼一聲,轉身奔向最後一人,冬雷浸血,大雨不能洗。
狂風暴雨呼嘯奔騰。
虞隱跌坐在屍山血海裡,仰頭哭嚎。
小舟風浪翻湧,虞滄瀾幾乎站立不住。
天地間的霧氣漸漸變淡,遠處青山挫折,映出看不清晰的輪廓。
衣衫襤褸的虞隱背負雙刀將一個盒子並一封信交給了一個行腳商人。
虞滄瀾再次聽到虞隱的聲音——
「多謝。」
周遭風浪漸漸退去,虞滄瀾低頭一看,自己變成了約莫五六歲的孩童,眼前人影高大,如巍峨青山不老松。
虞滄瀾抬頭看向虞隱,怔愣片刻,奶聲奶氣地問:「你……是我爹嗎?」
那人蹲下來,摸了他的頭,微微一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