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曾經的虞滄瀾心裡,一直沒有虞隱的輪廓,他無數次去想像自己的父親是什麼樣子,是不是也像其他的父親一樣高大威勇,最後無數次在哭泣中停止想像。
所以虞滄瀾一直沒有虞隱具體的樣子,可現在再見到,他感覺虞隱符合他所有的想像。
小秀爺抽了抽通紅的鼻尖,哽咽道:「父、父親……」
虞隱笑著蹲下來將他抱了起來:「你長成大孩子的樣子了。」
虞滄瀾抱著他的脖子,問道:「父親你去了哪裡,瀾兒想你。」
虞隱的聲音低沉滄桑:「父親去做了一些必須要做的事情。」
「不可以告訴瀾兒嗎?」
「和瀾兒有關,但現在不是時候……」
「那……什麼時候才是時候?」虞滄瀾嘗試和虞隱好好溝通一下,但是他現在說話嗓音太過稚氣,什麼話出口就像是在撒嬌,讓他很是鬱悶。
虞隱耐心地哄著他:「瀾兒那麼聰明,會明白什麼是時候的。」
他有很多話想要問虞隱,青山村一百二十條人命真的是你做的嗎?玄光陰說是他殺了你是真的嗎?你究竟奪走了玄光陰什麼東西……
他有太多想要問的問題……但所有問題全都哽在喉間,他貪戀虞隱的懷抱,在那個溫暖而又寬厚的獨屬於父親的懷抱裡,他可以不去考慮所有的問題,沉浸於所有虛幻的假象。
虞隱長嘆口氣,道:「自我離家之後,跋涉千裡,總算找到了一些眉目。可卻自以為是地碰觸了一些我不該碰觸的東西。瀾兒,如果父親說……」他語氣緊張,「父親做了惡事,成了大惡人,你還願意認我這個父親嗎?」
話已至此,虞滄瀾再想自欺欺人是不可能的了,青山村一百二十條人命……全都繫於虞隱身上。
他當真殺了他們,如玄光陰所說,如水紋映照出來的畫面。
虞滄瀾:「我想問父親一句為什麼。」
「我從一個封印洞府內取走了一樣東西,它滲透我的精魂,操控我的意識……我毀掉了一整個村落,那是一百二十條人命,我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命在我的殺戮之中被奪走,也眼睜睜看著大火焚燒了所有一切。」虞隱擁抱虞滄瀾的手稍稍用力,「你現在應該知道,父親將一樣東西送到了玉鷗樓,交給般叔看管。那個東西,總有一日會自己打開,來到你的面前。不要去嘗試打開它。在那之前,答應父親,你要提升修為,有些事情並非只有圓滿天格的人才能做到,也並非……只有道修才能做到。」
「父親這是什麼意思?」虞滄瀾懵然不解。
虞隱微微一笑,輕輕吻了虞滄瀾的額頭:「我的兒子將會成為讓我驕傲的存在。」
眼前虞隱的影子逐漸變淡,虞滄瀾的身形拉拔,從稚兒變成幼童,又變作少年。
他如樹如玉般站在朗朗清風裡,面容有七分與怡夫人相似,神情卻更肖似虞隱。
虞隱微笑著閉上眼睛,水面小舟從翻湧的湖水之中升了起來,虞滄瀾站在小舟上,看著虞隱一點點升往高空,化作早春的薄霧,彷彿能被風輕輕吹散。
就在這瞬間,湖水倏然結成冰塊,小舟被凍在冰面上。虞滄瀾緊緊抓住小舟邊沿,俯瞰冰面。
冰面下,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不住翻湧,咚咚咚撞擊著冰面,下一瞬,冰面裂開細紋,轟然一聲驟響,大片大片冰面瓦解,黑色的水翻騰上來,無數魔氣化作的虛影抓撓著虞滄瀾的腳踝。
「殺了他——」
「騙子!!」
「他根本不是什麼世家子弟!」
「該死的魔修!」
「殺了他——」
耳邊轟鳴般出現了很多人的聲音,那些人的聲音都還顯稚嫩,好似不過十之五六,憎惡而恐懼。
虞滄瀾:「……」
這些都是什麼玩意?
他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但聽起來刺耳得疼,半空中隱約浮現出嘲弄的影子,俱穿著相似的服飾,虞滄瀾仔細一看,認出那些都是白鹿書院的弟子。
白鹿書院——四州大陸著名學府,四州的世家子弟都會將氏族中的適齡弟子送去白鹿書院學習。
天文地理、文史經傳、道法奧義、琴棋詩畫亦或者是兵法,諸子百家學術在這裡兼容並包,統統都會因材施教,教授給不同的氏族子弟。
當初,虞滄瀾到可以入學的年齡時,因為體質有殊,被白鹿書院婉拒。不然的話,他現在應當在白鹿書院學習,再過兩年便可以順利從書院畢業,回到虞氏參加冠禮,真正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
可他沒有,所以他不應該和白鹿書院的弟子有任何交集,也不應該遭受這些弟子莫名其妙的謾罵。
他們在說誰?
……魔修?
黑雲壓頂,湖水翻湧得越來越厲害。
虞滄瀾緊緊抓住小舟才免於被翻下去的危險。
他雙劍不在身邊,連技能都用不了,好在內息已經修煉出了一些,勉強能定住心魂,不至於在這個夢的世界裡被吞噬影子。
周遭白鹿書院弟子的形貌逐漸褪去。
眼前,一個模糊的影子高高地坐在樹幹上,不遠處,一高一矮兩個人影在互相拉扯,坐在樹幹上的影子搖晃著兩條腿,虞滄瀾聽見他發出低低的輕笑。
不知道為什麼,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嘴巴自行開合:「走吧,都走吧,反正跟我不是同類……我一個人,也挺好的。」
他從樹上跳了下來,像是只靈活的鳥,飛快地跑入林間。
虞滄瀾:「……???」
他嚇得緊緊摀住嘴:「臥槽,這是我要說的嗎?難道他入了父親的心魔?可這不應該是虞隱的過去啊… …到底是誰的?」
他忽然想到虞隱入魔的事情,猛地一驚,難道是他所說的他從封印洞府內取出來的東西?
「放肆!」
轟隆一聲,雷電乍響,虞滄瀾被嚇得打了個冷顫,看到浮現在陰雲中的畫面時才意識到方才的一道驚雷竟然是聲極響的巴掌聲。
男人怒極的呵斥響起:「你是什麼身份,他是什麼身份!休要再跟他有所往來!」
「父親——我跟他——你曾經也那麼喜歡他——」
「他騙了我!是他騙了我!!!」男人雷霆大怒,「我告訴你,絕不可能,我劍氏千年基業絕不可能容許被一個魔修毀掉!」
躲在門後的少年低著頭,右腳在地上划拉出一個又一個圈,他忽然踢開腳邊的一塊石子,走了幾步,回頭瞧了一眼房門,蹲在台階上,仰頭看著天空。
他抬起胳膊在臉上抹了一把,隨即笑嘻嘻地在地上寫著什麼。
漆黑的陰雲之中出現了一行字——
「呆子,你全家都是冥頑不化的呆子,你跟你呆子爹慢慢談,我去籌備劫親!」
虞滄瀾:「……」
虞滄瀾腦子一片空白,胸口沉痛像是被錘了一棒槌,他抿緊了唇,忽然轉過了身。
背後陰雲遮天蔽日,是此處愁雲最濃的地方。
「他還是個尚未成氣候的小小魔修,待他長成他父親那樣子四州大陸又要生靈塗炭!」
「將他騙來戮魔陣,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告訴他,劍獨鍾不吃不喝馬上快死了,他不來,連見劍獨鍾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
「這是劍氏招惹下來的罪孽理應由你們劍氏背負。」
「如果知道他是這樣,我當初絕不會救他。」
「劍氏終歸……被他毀了。」
隨著這句話風輕雲淡,愁雲居然逐漸散開。
一個人影端坐在雲端,笑嘻嘻地跳了下來。
虞滄瀾被濺得滿臉濕乎乎、黏糊糊的,他隨手摸了一把,是淋漓的血。
少年腹部血湧如柱,他大笑著:「救命之恩,就此償還乾淨,你我兩不相欠。往後這便是我與劍獨鍾的事情——而我與他之間的事情,天王老子都管不著!」
虞滄瀾猛地閉眼,雙眼前仍舊是一片鮮紅。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睜眼。
再看四周,波浪平靜,黑霧消散,小舟遊蕩在青山秀水間。
虞隱的樣子再次浮現。
就好像是中間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虞隱閉目退場,準備消散掉自己最後的意識……
虞滄瀾向前跑了幾步:「父親——」
這一聲喚住了虞隱,他的影子停在原地,緊閉的雙眼緩緩打開,逐漸露出了一雙……
金豹瞳。
「你入夢了。」玄光陰的聲音鋪天蓋地地壓了下來,讓人不知道是從哪裡發出來的。
虞滄瀾怔了下,四下搜尋。
「你入夢了……」玄光陰的聲音再次響起。
虞滄瀾只得對虞隱的影子喊道:「玄老前輩,你也在夢裡?」
金豹瞳緊緊盯著虞滄瀾,虞隱影子輪廓正在逐漸改變。
玄光陰的身影徹底出現在眼前,他飄落在小舟一角,站在虞滄瀾面前,伸出手撫摸在虞滄瀾的臉上。
「你入夢了……」他說了第三遍。
虞滄瀾蹙了蹙眉頭,總覺著情況有些不太對勁。
玄光陰的嘴角微微揚起,俯下身,咬住虞滄瀾的嘴唇:「我也……」
他的聲音溫柔而又繾綣,夾雜著無數難以解開的相思柔情——
「入夢了。」
玄光陰輕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