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今年倒春寒來得特別早,自那一整宿的雨下完之後,窗戶上結了一層冰花,到了晚上,竟是又紛紛揚揚下起了小雪。
這場小雪細細碎碎,飄飄揚揚連著下了一整日。
前往成天殿的路上鋪著一層雪,一百八十層台階下一左一右的石貔貅顯得越發冷肅精神。
眾氏族的馬車停靠在成天殿下,一個個光鮮亮麗的少主從馬車上下來。
虞滄瀾的馬車來得比較晚,他拂開簾子的時候,哈出一口白氣,一掃成天殿,總覺著今日的成天殿比往日顯得格外沉重肅穆。
玄光陰不知何時站在他的身邊,他仰頭望著成天殿,道:「很久以前,我第一次參加白鷺書院的大比,你送我到比武場,送給了我一樣東西。」
虞滄瀾聽他這麼說,腦海裡竟然浮現出影影綽綽的印象,不由將原先對自己身份的六成猜測提高到了八成。
這些日子,他夢中夢到的景物越來越清晰,就好似真真切切發生在生活裡的。
那些細碎的畫面雜雜亂亂全是關於一個人的——玄光陰。
玄光陰將一塊取下來送給虞滄瀾:「這是當年你送給我的玉佩,你說是你母親送給你的,現下我將他還贈給你。希望他能庇佑你取得勝利。」
虞滄瀾垂眸看著那塊玉佩,玉佩材質水得剔透,雕刻的紋案是常見的蝙蝠,可工藝精巧,惟妙惟肖。
只是蝙蝠身體上多了一道痕跡,像是被銳器飛快地劈鑿下來。
虞滄瀾拇指撫摸著那道裂痕,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當年那場大戰,這道劍痕本該刻在我的心臟上,是它保住了我的性命。」玄光陰捧起來虞滄瀾的手,輕輕地吻了下玉佩,抬起頭看向虞滄瀾,金豹眼深沉溫柔,他摸了摸虞滄瀾的頭,「去吧,你能贏。」
虞滄瀾臉紅了起來,他縮回手,將玉佩收進袖子裡,不太自在地繫了繫大氅的的帶子:「我當然能贏。」
他轉身往台階上走。
眾世家少主正在台階上前行,虞滄瀾的背影在其中不過是滄海一粟,但卻是玄光陰眼裡唯一的存在。
他看著虞滄瀾一步步邁上台階,最終消失在一百零八階的最後一階,不由想到了曾經自己無數次登上白鹿書院的比武台時,那道一直膠著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無論他何時回頭,他總能看到那人的目光,他總是在看著自己,從未離開。
這一次,就換做他吧。
跟著他,愛著他,永遠看著他,也只看著他一人。
哪怕他還是不完整的他。
想到這裡,玄光陰目光變得柔軟,他方要踏前,背後響起阮清語的聲音:「這麼多年過去,你怎麼還是陰魂不散?」
玄光陰冷冷看他一眼,步上台階。
阮清語道:「你害他一世,這一世也想害他?他就該與我在一起,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玄光陰腳步一頓,轉身眼神如三尺凍寒,冷徹骨髓,金豹眼彷彿已經看穿了阮清語的一切偽裝,青天白日之下坦蕩一片。
「兒時我不懂得的道理,現在懂了。如果不是因為你們一脈相蓮,你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阮清語臉色陰沉,他快步走上前,跑到玄光陰身前,回身瞪著玄光陰,笑得陰陽怪氣:「賤人!走著瞧,有你好看的!」
「整日搞些不入流的東西,」玄光陰如同長輩一樣訓斥道,「往後沒他護著,你當真一無是處。」
原是來挑釁的阮清語得了一通面無表情的冷嘲熱諷,氣得渾身發抖,待他好不容易想到詞彙反擊時,卻見玄光陰身影淡去了。
他恨得磨牙,瞳孔裡轉著一圈暗紅色的光:「不入流的東西?呵,便讓你看看,這四州大陸能被我操弄到何種地步!當年的仇與恨,我與哥哥受的苦,我要你們一一償還!呸!!!」
成天殿上盤龍柱頂天立地。
一圈紅燭圈出了今日的戰鬥範圍。
高位處,府尊嚴洗練端坐正位,左右下去依次是各世家的觀賽人員。
虞滄瀾仰頭望去,怡夫人正笑意盈盈地望著他,兩人視線相撞,怡夫人滿目自信,讓虞滄瀾不由心裡一暖。
他娘親是全天下最好的娘親,無論何時都相信他是優秀的,出色的,值得她驕傲的。
他自然不會辜負這份信任與驕傲。
遠處,鼓聲擂響,嚴洗練從高位站起來,沉聲道:「今日大比,新添一個規則,三位可看到圈出遮天陣法的紅燭?」
虞滄瀾一掃周圍,與其餘兩人頷首應道:「看見了。」
「往日紅燭只是為了限制諸位活動,若是脫離紅燭範圍便算輸掉比試,但今日,紅燭範圍將會隨著時間向中間縮小。」
虞滄瀾聽後一怔,嘴角抽了抽。
大、大逃殺……?
看來府尊是個資深的吃雞愛好者啊!
嚴洗練一揮手,幾個紅燭同時閃爍片刻,向中間靠攏些許,周圍一圈紅色光帶便緊隨著紅燭向中間靠攏,圈劃範圍十分明顯。
此時,有兩個金甲衛從人群中跳入了紅燭範圍內,範圍縮減,其中一人向後倒去,身子觸碰到了紅燭範圍,登時被一股力道彈了出去,落地時變得輕盈,最終輕巧墜地。另一個仍在範圍內的則穩穩地站在舞台上。
他迅速爬了起來,與同僚一同離開場地。
「如眾人所見。」府尊一揚手,紅圈迅速向內靠攏,逐漸縮小到僅夠兩人對面站立的範圍,「這便是遮天陣的最小範圍,若是縮到了這個範圍,一舉一動都會造成出局。」
沈昭踏前一步,略一鞠躬,嚴洗練道:「沈氏何事?」
「若是先一人出局後,剩餘兩人同時出局呢?」
「不會,」嚴洗練道,「僅剩一人時,此陣便會失效。」
「原來如此,多謝府尊解惑。」沈昭退後。
嚴洗練又絮絮說了一些鼓舞的話,便聽鐘聲再響。
眾目之下,虞氏虞滄瀾、沈氏沈昭和阮氏阮清語三人步上成天殿比武台。
知悉世家恩怨的人都知曉,眼前這個畫面怎麼看怎麼奇怪。
幾個月前,阮清語在虞滄瀾飯菜中下了脫魂湯妄圖廢掉虞滄瀾的修為,奈何害人害己,被怡夫人抓住之後,毀掉了經脈。臉上留下了一道抹不去的恥辱疤痕。這樁恩怨細說起來還是由阮清渠而來。而沈昭作為阮清渠的同窗好友,自然是站在阮氏這一邊。如此看來,虞氏當真是孤立無援。
台下各人心思不定,台上三人心裡別有心思。
虞滄瀾沖他們拱了拱手,低聲道:「請。」他雙劍出鞘,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清麗劍影,水龍吟劍光輕柔,如水龍繞身,劍柄上枝節纏繞,幽藍雪蓮綻放,盈得虞滄瀾滿袖清香。
沈昭一亮手中武器,整個成天殿便好似被拉入了一個黑白山水畫境,眾人被層出不窮的細密畫意所包攏,登時滿堂驚訝。
「青楓筆——」林夢生驚叫出聲,恨不得跑到比武台上,「沈昭你居然拿到了青楓筆!」
沈昭無奈地看他一眼,眼角眉梢卻帶著幾分笑意,林夢生笑得眉眼盈盈,打從心裡替他高興。
沈楓長吟一聲,嘴角露出笑意,嚴洗練問道:「沈兄,就這麼將青楓筆傳給小輩了?」
「正是好時候。」沈楓毫不猶豫道。
青楓筆,筆落青楓,簌簌有音。
青楓筆是沈氏世代相傳的武器,亦是沈氏家主的特徵,沈昭能得青楓筆便證明他已經足夠繼任沈氏家主,這場比試對他來說,是超越榮譽的一場戰鬥。沈楓不願讓旁的東西牽絆住沈昭,只願意讓他由心而戰,戰得恣意,戰得快意。
又聞一聲低沈劍鳴,眾人目光被阮清語奪走。
他手持一把一臂長的劍,劍身通體漆黑,劍鋒上染血似的紅得發光。
那劍雕飾極少,若非劍鋒上的紅芒,乍一眼看去與凡劍無異,可卻透著一股子叫人心底生寒的冷意。
在阮清語亮劍的時候,現場眾人佩劍竟是齊齊顫聲起來,就連水龍吟也不住發出低嘯。
阮清語一掃眾人,漫不經心道:「賜教。」
阮清語話音剛落便即刻出劍,那把沉沉黑劍攜捲著雷霆萬鈞之勢,刺破蒼穹而來!
阮清語所用招式是配合阮氏的《清心訣》而修煉的《凝雪劍訣》。
《凝雪劍訣》劍意取自隆冬雪景,冬雪時而紛紛如雨墜,時而飄揚如鵝毛,故而劍訣有輕有盈有滿有缺有快有慢有沉有鈍,各劍式靈活轉變,三十二般變化,萬變不離其宗,變不開基礎《清心訣》的關鍵——靜。
阮清語年輕氣盛,卻是靜中生動,上來便是極為剛烈的劍訣,刺破來時,足以斬破天光之威。
他的目標也是擇虞滄瀾而行。
就在此刻,墨跡染了眼角,青楓筆一出便揚起一幅黑白山水,明明只有眼前方寸變化,卻好似被攏於黑山白水之境。
他同阮清語一樣,青楓筆筆尖直刺出去,上來便是一招極為凶險的仙人獻丹!
場上竟是只有虞滄瀾還懸而未動。
他們料想得大抵不錯,三人決戰畢竟會私下結盟,除掉其中一人,再由剩下兩人廝殺。以兩人起手攻勢看來,虞滄瀾便是他們要率先除掉的第三人。
水龍吟發出輕微低顫,劍意沛然漲到極致,他緩緩抬手,就在眾人以為他有什麼進一步動作的時候,青楓筆倏然調轉方向,墨意硬生生在半空中劃出一道扎眼的弧度。
墨跡橫掃,真氣潑墨似針,刺向阮清語!
阮清語只得扭轉姿勢,將劍橫在身側,劈裡啪啦劍意相撞之後,阮清語落地後看著他們:「咦?沈昭哥哥,你竟是不幫我,若是清渠哥哥知道了……」
「放肆!」沈昭收回青楓筆,於半空中推畫出了淺淺墨跡,道,「比武場上,胡說些什麼!」
「沒趣。」阮清語翻了個白眼,劍影一轉,引動一起激越梟鳴,劍鋒直指沈昭。
沈昭提筆對抗,阮清語忽然回身,一盪袖炮,一股真氣隨之蕩去,阻擋上前的虞滄瀾。
他手指虛虛一抓,便有真氣如蛇扭動,從地面一路迤邐而去,猛地從地面衝了起來,意圖定住虞滄瀾。
那真氣前躥速度太快,抓住虞滄瀾腳踝,虞滄瀾頓時被冷意浸透肌理,被定在原地。
嚴洗練蹙了蹙眉,目光一掃外圍的金甲衛,都未發現任何異樣。
他狀似無意道:「清語小小年紀,修為卻如此驚人,此先當真是埋沒了。」
「清語這孩子從小就不服輸,日日修煉,從不停歇,現下看來,辛苦沒有白費,娘親替他欣慰。」鸞夫人語氣軟軟道。
嚴洗練橫她一聲:「阮三通呢?」
「在家睡著呢,府尊提他是想添堵麼。」鸞夫人眼神冷淡。
嚴洗練沉吟一聲,不再說話。
此刻,虞滄瀾解開了阮清語的定身,前去幫助沈昭。
阮清語的招式太過剛勁霸道,沈昭的青楓筆難以招架,兩人對在一處,高下低顯。
虞滄瀾玳弦急曲抽了上去,卻見阮清語像是找到了法門讓虞滄瀾難以使出一個完整的玳弦急曲,以二打一的局面竟是僵持不下。
怡夫人不免有些擔憂,與一旁同為人父母的沈楓低聲道:「你瞧阮清語,他的修為怕是已經到了玄炁,說是玄炁三重都不為過。」
「昭兒前些日子突破玄炁一重,我才將青楓筆傳給了他。阮清語小小年紀便有三重修為,是阮府丹藥激發還是……」
「無論如何,如此揠苗助長皆非好事……」
「就怕不單單是揠苗助長,」沈楓道,「此次大比我卜算了一卦,卦象竟是撲朔迷離,隱約可見並非是吉。」
「事在人為,」怡夫人目光望向虞滄瀾,咬牙道,「我相信瀾兒。」
虞滄瀾拉近與阮清語打出一招玳弦急曲,卻見阮清語又是虛空一抓,突然打出一道真氣,撞上虞滄瀾胸口。
周遭頓時倒吸一口涼氣。
「小心——」有人忍不住低呼出聲。
虞滄瀾眼角餘光瞥去,見到紅燭亮起,圈劃出來的範圍正在向內收縮,他若是再往後挪幾步,就要撞出範圍。
不敢大意,虞滄瀾一甩蝶弄足,登時止住後跌了趨勢,前衝出三十尺的距離,步伐稍止的片刻,腰身一扭,轉向阮清渠,水龍吟輕輕一提,便聽清脆劍吟——
劍破虛空!
虞滄瀾餘寒映日一開,一邊躲避阮清語反抽過來的劍氣,一邊玳弦急曲連抽兩發,江海凝光補上!
爆——!
阮清語渾身一凜,嘴角溢出血,他冷笑著看虞滄瀾,抹去嘴邊血跡,道:「竟能破開我的護體真氣,倒也是我小瞧了。」
他低喝一聲,長劍突然離手,沉重劍氣撥雲撼地,刺向沈昭。
虞滄瀾見狀不妙,劍心通明想封住阮清語動作,卻見阮清語竟是動作快他一步,真氣將他震開。
與此同時,沈昭肩膀被長劍刺穿,已是明顯落了下風再沒比下去的必要。
虞滄瀾跌坐在地。
一對一。
虞滄瀾猶豫了下,還想再上,卻是停了下來。
……不行,再打下去劍舞要不夠了,他可不想當場轉圈攢劍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