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天澗內常年暗無天日,生機極少。
仰頭望去,就連頭頂圓月都有幾分晦暗沉悶。
左右林木參差,俱是高大的榕樹,頂蓋遮天蔽日,株株都有虞滄瀾百倍高。
縮水成小秀爺的虞滄瀾赤腳走在林木間,縫隙之中冒出一個個猩紅的瞳正在暗處不斷窺伺著他。
虞滄瀾面無表情地走著,忽然停了下來,只見叢林之中躥出一隻怪物,匍匐在他腳邊,舔了舔他的腳。
「癢。」虞滄瀾向後縮了縮,那小怪物便退後一步,一雙黑漆漆的瞳孔盯著虞滄瀾,不解地歪了歪頭。
虞滄瀾蹲下來摸了摸它的頭,從口袋裡掏出一塊肉乾拋了出去,小怪物興奮地跳了起來,在半空中咬牙叼住肉乾。
可就在剎那,一道魔氣從虞滄瀾背後穿刺而來,刺透了小怪物的胸膛。
它瞪著眼睛掉落下來,牙齒還緊緊扣在肉乾上,喉嚨深處發出一聲微弱哀鳴,身體顫了兩顫,不再動彈。
虞滄瀾臉色一變,怒目回望。
一個長得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男孩緩緩走了過來,他傲慢地抬了抬頭,冷笑道:「昨日,我瞧見這個小怪物十分親近哥哥便去逗了逗它,誰知它膽敢咬我。今日便給它一個教訓,哥哥不會怪罪我吧?」
虞滄瀾看著男孩,轉頭離開,男孩還要跟著過去,卻感覺雙足被鎖在原地,他掙了掙,掙脫不得。
左右忽然響起陣陣獸鳴,這小怪物還是個幼獸,並非離群索居,必然有家長在左右,他殺了小怪物,小怪物的家長定然會找他報仇。
想到這兒,虞滄池心裡惴惴不安,喊道:「哥哥你不能把我丟在這裡!」
虞滄瀾聞若未聞,大步前進。
虞滄池喊道:「哥哥!哥哥——咳咳咳,哥哥——咳咳,咳咳!」
虞滄池咳得撕心裂肺,虞滄瀾蹙了蹙眉,腳步停住,他雖然知道虞滄池不是第一回拿這種情狀誘騙他心軟,可還是禁不住血脈相連,轉過了頭,看向虞滄池。
虞滄池面前的地上染了一灘鮮紅的血,他臉色更加蒼白,身體小幅度顫抖著,委屈地望著虞滄瀾:「哥哥,你不要走,不要讓我一個人在這兒。我錯了,你帶我走,好不好?」
「你錯在哪兒了?」虞滄瀾生氣地問。
「我不該殺那隻小怪物,我不該嫉妒哥哥喜歡它。」虞滄池一邊咳嗽一邊說,「哥哥不可能一直陪著我的,我是個快死了的人,我不該要求哥哥把自己的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虞滄瀾:「……」
他又說這種話來騙人。
他與虞滄池是雙生子,可生下來就有不同的命運。虞滄池生來靈根不全,壽命有損,注定早夭,活不過十歲。
而他虞滄瀾健健康康,毫無病症,就連出生時也比一般的孩童重上不少。
兩人剛出生的時候放在一起不似同胎兄弟,倒像是前後隔了一歲的長兄幼弟。
但虞滄池小心思比誰都多。從兩人還沒斷奶時,只要餓了,他哪怕要咳得撕心裂肺也要大聲哭嚎,引來別人注意,哺餵進食。在私下無人的地方,常常委屈地看著虞滄瀾,利用虞滄瀾的同情心,搶走虞滄瀾的食物。他利用一切機會纏著他們的父親,希望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
幾年之後,他雖然仍是比一般的孩童瘦弱,卻不似剛出生那樣病態。
他慣會利用人心去謀求自己想要獲得的東西,回頭得意洋洋地向不爭不搶,不吵不鬧的虞滄瀾炫耀,
但是他不知道,虞滄瀾早就看透了他的那些小伎倆,從來不拆穿甚至順著,只是因為虞滄池是他血脈相連的兄弟。
或者說,虞滄瀾同情他注定委頓於病痛的一生。
虞滄瀾右手虛虛一抓,圈住虞滄池雙腳的藤蔓便鬆了開來,虞滄池收起臉上的委屈,笑得燦爛:「我就知道哥哥捨不得罰我。」
他瘦小的身子快速跑向虞滄瀾,在靠近虞滄瀾時忽然揚手從地面甩出一道藤蔓,虞滄瀾毫不客氣地還擊,只見甩向虞滄瀾的藤蔓在半空中硬生生轉了個圈,兜頭抽在了虞滄池臉上,在他臉上留了一道疤痕。
虞滄瀾冷冷道:「又玩這些不入流的把戲。」
虞滄池被打得愣了一瞬,惱羞成怒:「混賬!你敢打我,我要去告訴父上!」
「去去去,快去,快去,快滾。」虞滄瀾面無表情地說完,大步離開。
兩側林木之中,獸鳴再次響起,虞滄池打了個冷顫,顧不上臉上傷口,快步跟上虞滄瀾:「哥哥,等等我,等等我……我害怕……」
虞滄瀾不知不覺就甩開了虞滄池,他漫無目的地走在森林裡。自他懂事以來,就知道他需得一個人活下去。父親在虞滄池身上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很少去管他如何。
他每日除了修煉以外都會在這片森林裡閒逛,偶爾會跟那樣的小怪物一起玩,時間久了,他有時候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也是個小怪物。也許他和這些小怪物有所區別,但在其他人眼裡,他正是個這樣的小怪物。
虞滄瀾扯了扯嘴角,忽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他低頭一看,地上橫著什麼東西,像是一節伸出來的樹根卻又不像。
虞滄瀾蹲下來,面無表情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那東西忽然動了下,嚇了他一跳,藉著朦朧月光他才隱約看出來,那是條人的胳膊。
他跪在地上,順著胳膊一路摸索進去,居然摸出了一個囫圇的人。
那是個跟他差不多大小的男孩,體型比他稍微大一圈,夜色太深沉,看不清楚樣子。
虞滄瀾拽起他衣服嗅了嗅,聞到了一股血腥味。
就在此時,昏迷的男孩忽然躍起,手刀劈向虞滄瀾,虞滄瀾反應極快地向後閃退,雙腳一蹬,將那人用力踹開。
男孩悶哼一聲,半蹲在地上,眼神危險地瞪著虞滄瀾。
虞滄瀾蹙眉看他,拍了拍被弄髒的衣服,問道:「你是什麼人?」
男孩瞇了瞇眼,虞滄瀾這才看清他竟然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睛。
那雙眼睛漂亮極了,瞳孔周圍圍了一圈暗沉的金色,光線越是昏暗,那圈金色就越是好看,虞滄瀾不由看得發楞。卻聽男孩反問他:「你是什麼人?」
虞滄瀾沉默片刻,道:「你受傷了。」
男孩咬了咬牙,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
虞滄瀾從懷裡掏出一個瓶子,拋了過去:「這個可以治療你的傷,你身上大大小小很多傷口。」他仰頭看了一眼陰天澗暗無天日的夜空,道,「這裡是陰天澗,你在的林子叫鬼迷林,一旦進來就很難出去了。」見男孩還是不吭聲,虞滄瀾嘖了一聲,說,「我先走了,你好自為之。」
他走了幾步,回頭看去,見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撿起藥瓶,拔了塞子仔細嗅著,警惕又透露著一絲渴望的樣子像極了林子裡的小怪物。
第二日,虞滄瀾抱著一團東西又在林子裡溜達,聽見草叢裡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他拂開草叢一看,一具屍體橫在那裡,正在被周遭的怪物分食,心裡不由一沉,仔細辨認了下才確定這不是昨天碰到的那個男孩。
虞滄瀾身上有魔尊的氣息,這些怪物從來不敢主動招惹他,他肆無忌憚地站在一旁看著,終於舒展開緊皺的眉頭。
他沒多想,抱著手裡的東西往前走去,腳步忽然停住,仰頭看著樹杈上的人影,說道:「不是所有的怪物都不會上樹,你真的要一直待在那裡嗎?」
男孩:「……」
男孩猶豫了下,仍是沒下來,冷冰冰地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虞滄瀾垂了垂眸子,說:「來野餐。」
男孩語塞,心情複雜,這裡危險異常,日夜難分倒也罷了,他總覺著無論在何時何地都有無數雙眼睛在陰暗處盯著他,哪怕趴在樹上他也不敢大意入睡。
眼皮子太沉了,男孩用力揉了揉眼睛,聞到了一股好聞的香氣。
他梗著脖子低頭一看,那個相貌漂亮,軟軟糯糯的小男孩正站在樹底下吃著什麼,看樣子好吃極了。
他嚥了口口水,彆扭道:「你……能不能去別的地方吃?」
虞滄瀾眨了眨眼。
男孩說:「你吃剩下的殘屑會引來怪物。」
虞滄瀾「喔」了一聲,捧著食物繞到了樹的背後,站在了另一個方向。
男孩氣得頭暈,一屁股坐在樹杈上,隨手抓了一把樹葉塞進嘴裡嚼了起來,味道苦澀無比,還帶著一股子難以下嚥的腥味,他打小養尊處優,從未吃過這種東西,可眼下被餓了一天一夜,早就眼冒金星,哪裡還顧得上味道如何,填飽肚子才是頭一位的。
背後忽然多了氣息,男孩猛地轉身,一下子對上一雙漆黑的眸子。
虞滄瀾坐在男孩身後的樹杈上,吐掉雞骨頭,將一隻烤得香噴噴的雞爪遞了過去:「吃嗎?」
男孩又嚥了口口水,猶豫著接過雞爪吃了一口後頓了片刻,隨後就像黃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三兩下就啃乾淨了一隻雞爪,還意猶未盡地舔了舔骨頭。
虞滄瀾又遞過去一根,男孩接過飛快地吃了,不經意打了個嗝,登時整張臉羞得通紅。
虞滄瀾沒說什麼,取了個竹筒給他:「裡面有水,喝點。」
他接過竹筒,仰頭痛飲,最後一抹嘴,心滿意足得整張臉快在發光。
虞滄瀾抱著膝蓋看他,笑著說:「你長得還挺好看的。」
男孩看著他,小心翼翼地問:「你也是逃出來的嗎?」
虞滄瀾一愣,含糊地說:「唔,算是吧。」
男孩靠近了些,認真問道:「那你知道,怎麼離開這兒嗎?」
虞滄瀾搖了搖頭:「我只知道鬼迷林的盡頭就是出口,但是不知道究竟要怎麼才能走到盡頭。」
「盡頭……」男孩流露出失望的神色,「這裡被布下了法陣,法陣不除怎麼走都是鬼打牆。」
「你看得出來這兒有法陣?」虞滄瀾有幾分意外。
「嗯,」男孩點了點頭,坐在樹杈上狀似無意地玩著手裡的一小段樹葉擰成的繩結,嘀咕道,「再多給我一點時間就好了。」
虞滄瀾伸手戳了戳垂下來的部分繩結,好奇地問:「三天你能破開這個陣嗎?」
男孩臉色沉了下來:「三天怎麼可能……」
虞滄瀾嘆了口氣:「那你要多少天?」
男孩生硬道:「起、起碼要十、十天……我的金豹瞳又不像我父親那樣……」
虞滄瀾打斷他的話,搖了搖頭:「十天不行,最多五天。」
他認真看著男孩:「我能給你五天時間,能不能離開這兒,全看你自己了。」
男孩那雙漂亮的瞳孔漸漸舒張開,虞滄瀾發現自己特別喜歡看這一幕。
那雙貓似的眼睛光彩熠熠,像極了陰天澗外偶爾才會出現的星星。
他不由伸手去撫摸男孩的眼睛,男孩按住他的手,說:「我叫劍獨鍾,你呢?」
虞滄瀾笑著說:「我啊,我叫虞滄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