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滄瀾回大殿的時候,到處都在傳黑死囚牢裡逃了一個犯人,魔尊勃然大怒,大半的人手都被派遣出去搜尋。
若是尋不到,通通都得死。
魔尊只要活不要死,這就難上加難了。
鬼迷林內凶險萬分,身負修為的成年人都未必能安然活過三日,別說一個不過十歲大的男童。
一個模樣奇怪的人忽然落到虞滄瀾面前,他長著一雙極大的眼睛,眼球上血絲暴突,皮膚蒼白病態,瘦到骨骼突起,皮下紋路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饒是虞滄瀾見過他好幾回都擋不住被他的模樣驚嚇到。
他退後一步,拉開距離,那人蹲在地上,問道:「少主可有看到一個十歲大的幼童?」
「沒有。」虞滄瀾面無表情,錯開他往前走。
「可我在少主身上聞到了生人的氣息。」那人又說。
虞滄瀾將用樹葉包著的一條斷臂摔在那人面前。
那人用細長的指甲挑開樹葉看了,嘴角露出一絲殘虐的笑容:「少主長大了,老僕欣慰。」他低了低頭,恭送虞滄瀾離開。
虞滄瀾走了幾步,掩下胃裡湧現上來的噁心,深吸了一口氣,仰頭看晦暗深沉的天,不見一點光亮,腦海裡不由浮現出那雙如星子一般的眼睛。
「那是叫金豹瞳嗎?真好看呢。」
「哥哥怎麼站在這裡發呆?」虞滄池的聲音自背後響起,虞滄瀾懶得理會他就假裝沒聽見。
虞滄池便小步追了上去,將手裡樹葉包著的斷臂送到虞滄瀾面前,笑嘻嘻地說:「哥哥也學會殺人了。」
虞滄瀾沒搭理他。
「殺人是什麼感覺?」虞滄池天真地問,「哥哥內心會感到不安嗎?感覺生命從指縫間溜走。」
虞滄瀾:「……」
虞滄池輕笑著說:「真是讓我意外,明明哥哥以前連隻小怪物都捨不得殺,還會給他們餵食物。我很嫉妒,哥哥都不曾餵過我。」
虞滄瀾腳步一頓,略微撇頭,眼神涼薄地看著他:「想幫助我重溫一下殺人的感覺嗎?」
虞滄池不可思議地看著虞滄瀾,忽然打了個哆嗦,眼角眉梢全都舒展開,興奮道:「哥哥剛才是不是想殺了我?哥哥真的想殺了我?原來不止我一個人存在這種想法,我有時候也會想殺了哥哥呢,但是還是會不捨得。我只有你一個哥哥,如果你不在了,王父也不會更寵我,我反而少了個哥哥,因為在他眼中,哥哥本來就不重要,對麼?」
虞滄瀾仍舊一聲不吭,像是完全沒有聽到虞滄池在說什麼,虞滄池略一挑眉,湊到虞滄 跟前去看他的臉:「哥哥是不是生氣了?」
「沒什麼好生氣的,」虞滄瀾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看向虞滄池的目光裡滿是毫不在意和些微悲天憫人的同情,「我何必跟一個將死之人生氣。」
虞滄池臉上的笑容瞬間淡了下去,就好像呼之即來的暴風雨,陰沉得可怕。
「你……」
虞滄瀾看著他,輕笑著問:「是不是又想咳嗽了?」
「你——」虞滄池厲聲道。他被虞滄瀾抓住了命門,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哪怕他真的擁有父上的寵愛和所有人的尊崇又有什麼用?虞滄瀾比他擁有更健康的身體,更長久的壽命這就足以超越他了。
他還是那個活不到十歲的短命鬼。
虞滄池恨恨咬牙,道:「等父上將那百名孩童全都獻祭給回天陣之後,我就能活得比你還長久了!」
虞滄瀾麼得感情:「哦。」
虞滄瀾:「說完了嗎?說完我就走了。」
虞滄池臉憋得通紅,他紅著眼眶喊道:「你走你走!你走!!!」
虞滄瀾撇了撇嘴,幾個起落便離開。
他在房間裡找了些治療外傷的藥材,又找了套大點的衣服,準備了些食物再次走入鬼迷林中。
他到的時候,劍獨鍾正在被一隻小怪物追逐。
劍獨鍾手裡拿著一根半人高的樹枝,向後斜揮出一道劍氣,逼退了將他當做捕獵對象的小怪物。
虞滄瀾「咦」了一聲,落在他身邊,劍獨鍾敏銳地轉身,劍尖指著他的鼻尖,兩人四目相對,都愣了一瞬。
「你怎麼來了?」劍獨鍾將木製劍收起,別在腰間,他衣服破破爛爛,和潰爛的傷口黏糊在一起。
虞滄瀾抱著手裡的衣服送過去:「給你帶點東西過來。」
劍獨鍾瞧了一眼他手裡的東西,抿了抿唇:「你從哪兒弄來的?」
「天上掉下來的。」虞滄瀾將東西一一收拾起來,遞給劍獨鍾,「我在院子裡睡覺,這些就突然撲通一聲砸在我臉上了。」
劍獨鍾:「……」
看到劍獨鍾一臉懵逼的樣子,虞滄瀾愉快地笑了。
劍獨鍾低頭解開衣服,可怎麼也弄不開,從來都是侍女服侍他更衣洗漱,更何況這套衣服他在身上穿了小半個月,混雜著鮮血與傷口攪和在一起,輕易解不開。
見他脫得費勁,虞滄瀾便上前幫他,劍獨鍾低頭看著男孩柔軟的髮頂,問道:「你是這裡的僕從嗎?」在他印象裡,只有僕從才會做這種事情。
「嗯……」虞滄瀾想了想,平常都是他在伺候自己,說是自己的僕從也沒錯,他點點頭。
「被抓來的?」劍獨鍾又問。
虞滄瀾仰頭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笑著說:「我不太想留在這裡。」
劍獨鍾張口想說什麼,猶豫了片刻又閉上,他悶著聲音「嗯」了一聲。
虞滄瀾幫他換好衣服,上了傷藥,又取了點水替劍獨鍾洗了臉,他發現眼前這個高了他一個頭的男孩模樣比印象裡的還要好看,等以後眉眼長開了會不遜色於他父親。
察覺到虞滄瀾直勾勾盯著自己的眼神,劍獨鍾別過頭去,悶聲道:「你怎麼一直看著我?」
「啊,沒什麼。」虞滄瀾收回目光,見劍獨鍾在地上留下的一些記號,問道,「你在做什麼?」
「陣法各方位會存有不同的魔氣,我將這些魔氣的強弱都記錄下來就能知道這是什麼陣,就能根據魔氣強弱來破陣。」劍獨鍾解釋道,「不過馬上天就黑了,明天才能繼續,晨昏魔氣會有區別。」
虞滄瀾頭一回聽見有人說天黑了這種話,疑惑地問:「這裡還分日夜嗎?」
「分的,」劍獨鍾笑了笑,指著地面上的陰影,「你看這個,等陰影徹底沒過了樹根天就黑了,第二日起來,陰影會打在另外一邊。」
「哦……」虞滄瀾不明覺厲,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你一直生活在這兒?」劍獨鍾見他新奇,問道。
「嗯。」虞滄瀾說,「外面是不是比這裡亮堂多了?」
「外面……很熱鬧。」劍獨鍾幫著虞滄瀾拎他換下來的舊衣服,帶他往自己臨時搭的地方走去,「街上總是有走不完的人,花草樹木也並非只有這一種顏色。我以前總覺著身邊的人聒噪,現在想來,卻是有些想念。」
「真想看看……」虞滄瀾說,「在你來之前,我每天只能和我弟弟說話。他就很聒噪。」
「你……」劍獨鍾腳步頓了一刻。
「什麼?」
「沒什麼。」劍獨鍾再次欲言又止,帶著虞滄瀾停留在一課參天大樹旁。
「有陣法,你小心點。」劍獨鍾掐了手訣,撥開濃密的草木,眼前露出一個樹洞,劍獨鍾伸手,「抓住我。」
虞滄瀾乖乖地讓他拉住手,劍獨鍾鑽入樹洞,慢慢帶著虞滄瀾向下走。
「這裡受的魔氣侵染最弱,我在外面結了陣,尋常人找不到。」劍獨鍾解釋,「下次你再來尋我,就來這裡等我。」
「嗯……」虞滄瀾漫應一聲,左右看看,十分好奇。
樹洞內很是逼仄,兩個孩童都不太能擠得下,兩人肩挨著肩,聽著彼此的呼吸。
劍獨鍾蹲下來,找了個石塊把手中的樹枝尖頭磨得更利。
虞滄瀾眨了眨眼:「你再給我講講外面的事情吧?」
劍獨鍾清了清嗓子,說:「外面的人也不一定都是好人,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就像是你想像中的那樣。白天會有專門拐騙小孩的壞蛋,他們會拿你喜歡吃的點心哄騙你跟他離開。晚上還會有吃小孩的妖怪會來床頭抓人。」
虞滄瀾:「我不信。」
劍獨鍾蹙了蹙眉:「你不信什麼?」
「吃人的妖怪。」
「為什麼?」
虞滄瀾撇撇嘴,他聽好幾個外頭的人說吃人的妖怪是他父上,可他從來沒見到父上在晚上出現在他的床頭。
騙人,
他沒吭聲,劍獨鍾也沒說話,虞滄瀾過了一會兒,聲音軟軟地說:「那你再給我講點別的。聽說外面春夏秋冬是不一樣的,會有很漂亮的姐姐在漂亮的船上唱曲。常年下雪的山上會有一種長滿雪白羽毛的鳥,它只有頭頂是紅色的。」
「是不一樣,我不喜歡春天,天空飄滿柳絮,娘親會一直咳嗽,冬天我也不喜歡,下雪會影響我出劍的速度,」他瞥了虞滄瀾一眼,耳根泛紅,小聲說,「府裡的侍女的確好看,但都不及、不及你……」他飛快接道,「你說的那種鳥應該是丹鶴,娘親養了兩隻在後院,其實我不大喜歡它們,以前不懂事想抓它們的羽毛,被它們拿嘴啄過,很痛。」
虞滄瀾怔了怔,隨即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也止不住:「你、你被啄過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劍獨鍾臉更紅了,他將頭埋在昏暗的夜色之中,許久才說:「兒時不懂事才會……」
「你現在也不大,」虞滄瀾笑著看他,「大概比我大兩歲,有麼?」
「我十歲了。」
「我八歲,看我多聰明。」兩人四目相對,同時露出笑容。
「我……」劍獨鍾再次欲言又止,虞滄瀾注意到這是第三回了,他有什麼話想對自己說?
劍獨鍾咬了咬牙,道:「明日,等你明日來,我再跟你說。」
「好。」
劍獨鍾面上一喜,強壓著嘴角,悶聲問道:「你明日還會來?」
「當然會來,」虞滄瀾肯定地說,「不來你就要餓死啦!」
劍獨鍾想說他剛發現了一種蘑菇,沒有毒,可以吃,勉強能夠果腹,但他聽虞滄瀾這麼說便嚥下了這句話,點點頭:「那你來了就在這兒等我,哪兒都不要去,我會早點回來。」
「好。」虞滄瀾瞪著明亮的眼看他,眸底浮著一層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