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滄瀾一頭撞進那雙眼睛裡,頓時像跌落了一個漩渦,一時之間頭暈目眩,緊跟著搖晃了下,往那身白衣裡栽倒進去。
劍獨鍾抱住他,微微蹙眉,懷裡的少年髮絲異常柔軟,長髮遮住了半張臉,顯得格外柔弱可憐。他隱約覺著自己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但卻想不起來,頭微微陣痛,他輕輕推開虞滄瀾。
虞滄瀾仍是不敢相信,沖他眨了眨眼:「你……劍獨鍾???」
這是什麼反應?劍獨鍾點了點頭:「是。」
虞滄瀾微微瞪圓了眼睛,他感覺劍獨鍾沒認出他來:「你不記得我了?我是虞滄瀾呀!」
劍獨鍾眉頭蹙成川字,冷硬道:「我不認識虞滄瀾。」
虞滄瀾:「……」
虞滄瀾感覺自己有點經脈逆行,頭暈得更厲害,眼角餘光瞥見兩根紅繩,虞滄瀾奔出小院。
外面天寒地凍,小冷風刮得他渾身雞皮疙瘩全都站起來了。
他指著樹幹上綁著的紅繩,問道:「那是什麼?」
「……」劍獨鍾沉默。
虞滄瀾問道:「你為什麼要在高低兩根杈上綁長短不一的兩根紅繩?」
「我……」劍獨鍾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被逼問得急了,頭疼得越發厲害,「我不知道,明秀,去將那兩段紅繩解下來。」
「哎別別別。」虞滄瀾差點跳起來。
他跳回屋內,暖和了點,瞥見地上小童脫下來的鞋忙穿了上去,湊到小童耳邊問道:「他是不是失憶了?」
「是呀。」侍女明秀纖纖柳眉蹙起,道,「當年那場道魔大戰,少主傷了元氣,醒來後就失去了部分記憶。」
「只是部分記憶?」虞滄瀾在心裡嘖了一聲,暗嘆一句真是狗血,感覺自己這一生什麼狗血事情都給碰到了……
活著可太有意思了。
再轉回身時,劍獨鍾人影都不見了。
像是來時的雪,來得紛紛,走得迅迅。
又像是化掉的雪,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虞滄瀾摸了摸冰冷的鼻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明秀笑著將一件厚裳披在虞滄瀾身上,笑道:「你能醒來,少主很高興。」
虞滄瀾疑惑地回望他。
明秀:「你不知道少主得了這把劍有多開心,但今日知道你醒來,只耍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放下劍進來看你。」
虞滄瀾瞳孔微微一縮,明秀又道:「你跟少主以前應該是認識的,慢慢來,他會記得你的。少主外冷心熱,最是重感情。」
「明秀。」劍獨鍾不知道什麼時候折返回來,冷著臉低聲喝斥。
明秀吐了吐舌頭,又附到虞滄瀾耳邊小聲說:「你放心,樹上那紅繩少主寶貝著呢,不會給你摘了的。」
「明秀!」劍獨鍾聲音陡然提高。
「哎!」明秀漫應一聲,渾似什麼都沒說,「我去給剛醒過來的小公子準備點吃的。」
她步出門外,露出劍獨鍾時腳步一頓:「誒?」
劍獨鍾不自在地挪了下手裡的東西,不想讓明秀看到,明秀回頭沖虞滄瀾眨了眨眼,笑道:「要是天冷就跟姐姐說,姐姐給你添床被子。」
虞滄瀾笑得彬彬有禮:「多謝明秀姐姐。」
「齊秀你也來,給我搭把手。」明秀喚了一聲。
小侍童不情願道:「外頭怪冷的,我……」
「快點,別磨蹭。」明秀翻了個白眼,齊秀便小跑了過去。
明秀把門關了,偷偷沖虞滄瀾笑了笑,虞滄瀾不明所以,愣了一瞬。
門關上,齊秀打了個哆嗦,清鼻涕淌了下來,他抱緊可憐的自己,哆嗦著問:「明秀姐,幹、幹嘛都要出來?」
「少主難得想交個朋友,」明秀點了下他的額頭,「小呆瓜,你看少主這些年親近過誰?」
「啊……」齊秀還是懵懂不解,「可是,少主身邊有那——麼多厲害的少主,為什麼要親近他呀?」
「那你為什麼只喜歡跟明通玩呢?」明秀笑著問。
齊秀眨了眨眼,忽然有些恍然大悟,了然點頭:「少主是喜歡那個少年!」
「噗。」明秀忍俊不禁,掩唇笑了一會兒後,拉著齊秀的手,道,「走,去給少主準備點點心。」
兩人的聲音不大,照理說,又隔著一扇門,屋裡人怎麼著都聽不見。但劍獨鍾少年英才,修為非凡,虞滄瀾體內兼併先天真氣與純粹魔元,兩人具是耳目俱佳之人,自然聽了個一清二楚。
虞滄瀾偷偷去窺劍獨鍾的表情,卻見到那疏風朗月般的少年只站在窗邊,俊逸的側顏被月光照著,暗金色的瞳內浮著一層虛虛的光,頭頂束著純白髮帶,一身華貴白衣,如水的緞面上流淌著潺潺月光,矜貴非常。
只是他背後好像拿著什麼東西,一直在下意識地規避虞滄瀾的目光。
虞滄瀾也不急著問他,就坐在床沿,瞪著一雙明亮的眸子看他。
劍獨鍾別過頭,低聲咳了咳,月光下,圓潤飽滿的耳廓浮起一層淡粉。
「你——」他低低開口,問道,「方才見你赤足,我給你帶了一雙鞋過來。」
他將一雙軟靴放在虞滄瀾腳邊,那軟靴做工細緻精巧,光看料子就知道非凡家所有,針腳細密,鑲著金線,造價不菲。
劍獨鍾見他一直盯著鞋看,粗著嗓子道:「隨便拿了一雙,你快穿上。」
虞滄瀾看他一眼,掩下了然的神色,伸腳進鞋裡,稍微大了一圈。
劍獨鍾盯著那雙鞋,微微蹙眉,心想:還是大了一點麼?
虞滄瀾起來跳了兩跳,那鞋穿起來異常舒服,饒是他平日赤足慣了也不免有些愛上這種感覺。
他笑著說:「謝謝,很舒服。」
劍獨鍾板著臉,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兩人對坐一會兒,誰都沒說話,虞滄瀾靜靜看著劍獨鍾,想他與劍獨鍾交情並不算深,只是陰天澗裡無朋少伴,那時,劍獨鍾是唯一一個與他年齡相仿又不避諱和他說話的「孤朋」,對他來說,就好比是救下了一隻會與他交談聊天,更會給他講述外界美好的小怪物。但後來,劍獨鍾真真切切地想要帶他離開這兒,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卻又擾亂了虞滄瀾的心海,成了他生命中特別的那一個人,讓他徹夜難眠,輾轉反側,總是在月輝清冷的時候想起還有那麼一個人願意與他隨行。
此時得知他忘了自己,虞滄瀾心裡頭有些淡淡的酸澀,他不敢太過躁進讓劍獨鍾記起自己,更是忌憚劍獨鍾若是知道自己便是魔尊之子會有什麼反應。
那時候他還是個八歲的幼童,每日除了在陰天澗玩耍一概不知,到後來他才知道,劍獨鍾青梅竹馬的表妹餘玉瑤在被帶去陰天澗的第一天就死了水牢內。劍獨鍾能夠得以逃脫,全靠了這名當時不過才七歲的女孩的聰穎相助。
除了她以外,劍氏護衛劍獨鍾的門人門客,那時候與劍獨鍾作伴的親朋一概慘死,無一例外。
他有什麼顏面告訴劍獨鍾,他便是殺了他那麼多親近之人的魔尊之子?
劍獨鍾垂眸不知道視線落在哪兒,過了片刻,房門被敲響,他咳了咳,站起來,道:「我該去練劍了。」
「他叫白像是麼?」虞滄瀾盯著白像看了一會兒。
劍獨鍾頷首,將白象亮了出來。
那的確是把好劍,劍身寒玉華綻,甫一出鞘便博得滿室異彩。
虞滄瀾伸手去摸了摸劍身,忽然指尖一陣發燙,猛地縮回手便看到手指尖上被劍氣傷出了好幾道細痕,小股鮮血淌了出來。
劍獨鍾神色一變:「明秀!」
方推門進來的明秀愣了一瞬,忙將準備好的點心茶水放在桌上,握住虞滄瀾的手細細查看,道:「還好只是破了皮肉,沒傷及骨髓。」她疑惑地看了一眼白象,心裡納悶,白象歷來孤傲,怎麼會輕易傷人?還是這樣一個虛弱的孩子。
「還不上藥?」劍獨鍾冷冷道。
明秀「哎」了一聲,虞滄瀾攔住她,道:「沒事,我自己就可以醫治好。」
他低頭將手指上一撫,真氣貫入傷口,細小的傷口迅速結痂,肉眼可見,沒多久,細痂褪掉,又長出了白嫩的皮肉。
明秀驚呆了,反應了好一會兒,忽聽劍獨鍾道:「尋本溯源,這是本源真氣。」嘴巴張得更大。
天啦!居然是本源真氣!
劍獨鍾按住明秀:「不要聲張。」
明秀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劍獨鍾屏退了眾下人,房間內又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你該知道本源真氣是什麼?」劍獨鍾肯定地問。
虞滄瀾毫不掩飾:「知道,不就是可以無限輪迴,得以轉生,擁有長生不死之命。」
「你……」劍獨鍾被他輕巧的語氣噎住了,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抿了唇,下巴繃成一條好看的線。
虞滄瀾:「不是麼?」
「是。」劍獨鍾應聲。
「你對我……還挺好的。」
虞滄瀾注意到,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劍獨鍾的腰背僵硬了一瞬,他眨了眨眼,道:「你忘了我沒關係,我們可以重新認識。」
他學著這些世家公子的模樣,拱手作揖,笑著道:「在下虞氏滄瀾,多多指教。」
少年眉眼清晰好看,瞳色漆黑透著燦爛的光,披散下來的黑髮柔軟,頭頂有幾根不服帖的調皮地跳了起來,襯得一張白淨柔和的面容只有巴掌大小。
劍獨鍾看著他的笑容,忽然感覺心臟被抓在了一起,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他冷冷別過了頭,嘴角繃得緊緊的,鬢邊一縷黑髮從髮帶裡散了下來,遮住微微泛紅的耳廓。
劍獨鍾將白象插入劍鞘,聲音冷澀:「別到處亂跑,病好了就走。」
虞滄瀾:「…………」
他磨了磨後槽牙,瞇起了眼睛。
這是什麼意思?
劍獨鍾推門而出,掩門過後,腳步匆匆地走了數百米才停下。
他站在蕭瑟寒風裡,身上披了一層薄薄的冬雪。
月光下,少年眸中浮現出了懊惱掙扎,最終不甘心地亮劍橫掃,斬斷了一側三人合抱粗的垂柳。
他拎著劍,垂頭看著地面細細落雪,不由摀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