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王陽明的去向,還有個不能不仔細考慮的問題,那就是王先生本人的意願。雖然說只要朱厚照等人開口,王陽明也沒有多少反對的空間,但是樂琰卻不想讓他抱著被貶的心態去東北駐紮,發揮不了大明王牌的主觀能動性,就算到了東北,恐怕都沒有多大的作用。
「這次讓王先生去東北,是打算把重任交付到他頭上。」她款款對諸夫人道,「夫人,請用茶!」
諸夫人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地接過了皇后身邊最受寵的女官芳華所遞來的斗彩仙女散花小鐘,拿在手中,思忖了片刻,才笑道,「外子能得到皇上、皇后的賞識,實在是三生有幸,就算是肝腦塗地,亦不會有什麼怨言。娘娘只管差遣就是了,只是……」
「夫人有什麼疑慮,請直說不妨。」樂琰含笑望著諸夫人,態度客氣尊敬。
進了七月,王陽明也正式從寶船工程上成功卸任,接下來的買賣貨物事宜,自然是宋嘉德負責,他本來就是搞海外貿易的,說到賣東西,沒有人會比他更擅長。現在的京城就如幾個月前的廣州,雖然天氣炎熱,但商人們的熱情更熱,特別開設的寶船貿易司衙門前頭,每天天不亮就擠滿了人排起了長隊,更有一等閒人專事排隊賣號,把個寶船貿易司的司員們惹得哭笑不得,他們的職位雖然不高,但這一個月裡已是收了不少商人們的孝敬,一個個腰包都鼓起來了。
當然啦,按照樂琰制定下來的銷售方針,現在售賣的還是中下等貨色,雖然新鮮,但並不名貴,什麼鐵座鐘、有瑕疵的香料,用料並不名貴的織毯……卻也都是供不應求,現在大明富庶的家庭何止千萬?又都是極愛攀比的,你買了座鐘,我就要有掛毯,從京城到通州,遠至江南,一時間都瘋狂地追捧起了西洋貨,叫宋嘉德樂得是嘴都合不攏了。
當然,身為最高統治者,樂琰和朱厚照卻是提前享受到了最上等的貨色,按照他們當時的吩咐,宋嘉德只是送了有限的幾件東西過來,譬如說十數架小巧玲瓏的金座鐘,無疑就大大方便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起居,又比如說大面大面的玻璃鏡,更是稀罕的好貨色,還有什麼波斯地毯,名貴的寶石、香料,雖然份量不多,不夠皇家賞賜眾人的,但單單就宮裡這個小家庭來說,要佈置起來,已經算是很充裕的了。
樂琰現在就正在這樣時尚的一間屋子裡招待諸夫人,諸夫人這幾年來一直住在京城,卻很少和她往來,兩人的年紀差得畢竟是大了一點,見了面也沒有多少話說,只得談了些王陽明在路上的見聞,樂琰才藉著這一屋子的名貴器具挑起了話題。
「先生這番去歐羅巴,可以說是立下了大功,」她微微一笑,「賞賜下來的物件雖然不多,卻也都是我們的心意,請諸夫人不要嫌棄簡薄。」
「這怎麼敢當。」諸夫人連忙謙讓,又按著王陽明的吩咐歉然道,「其實外子在海外也曾私底下購置一些心愛的小玩意……」
只要不是自己承包一艘船來和宋嘉德搶生意,樂琰又怎麼會介意,灑然一笑,又客氣了幾句,她才笑道,「現在先生的封賞遲遲沒有下來,倒是羅祥、永淳駙馬都先後得了好處,先生想必也是有些著急吧。」
說起來,王陽明也已經賦閒快一個月了,當然以他的功勞是肯定會被晉陞,但是王先生也不是沒有抱負的人,自然是想要知道自己可能會被放到什麼位置。在這個時候,樂琰來請諸夫人說話,那肯定是有所為而來,諸夫人也沒有驚惶,想了想,謹慎地道,「陽明這個人就是閒不住……」
這麼說,也就是有點心急了。
樂琰廢了不少唇舌,才讓朱厚照點頭放手讓她開發東北,不過也正因為小皇帝在這件事上的看法和她不一樣,她肩頭的壓力還是很大的:若是沒有在一兩年內作出成績來,恐怕開發東北就要半途而廢了。畢竟朱厚照還是比較務實的:韃靼目前還是大明的主要敵人,除此之外,還有沿海正日漸猖獗的倭寇。等他老人家把手騰出來望向東北,那還不知道是哪一年的事了。
「想讓先生去東北,主要是要做兩件事,第一,種糧食。」樂琰一邊摸著杯底,一邊沉思著道,「東北多年來一直地廣人稀,肥沃的土地,沒有得到很好的利用。事實上……我是想在東北種大米!給先生將軍的身份,不過是為了方便行事,這開墾出來的田地,主要還是做軍糧使用,種的都是上好的大米。兩年內,我想開墾出十萬畝來。因此這件事非先生這樣的能人幹不了!」
諸夫人聽到要王陽明去東北,一下就愣住了:她還以為王陽明這次就算不能入閣,六部的主官總是可以撈一個來做的,沒想到樂琰卻是要自己的丈夫到苦寒之地去開墾農田——這不是變相的流放嗎?
她也頗有城府,說了幾句客氣話,也就沉吟不語,掂量起了其中的利弊。樂琰看諸夫人不說話,也不心急,笑著對芳華道,「你下去歇著吧,這裡不用人服侍。」芳華便笑著領了宮娥們緩緩退出屋子,還細心地掩上了門。
半晌後,諸夫人滿面喜色地推開屋門走了出來,樂琰跟在她身後笑道,「當然,建州女真現在還不足為慮,不過王先生如果能騰得出手,還是要行教化之職,最好是讓他們也開墾農田,試著安定下來,做大明的子民。」現在要族滅掉建州女真的話,當然不會出現努爾哈赤,但一來手段殘忍,二來也出師無名,如果王陽明能夠讓建州女真從遊牧民族漸漸轉化為農耕民族,那當然是再好也不過的了,東北白山黑水之間有大片肥沃的土地,還是有開墾農耕的可能的。
諸夫人抿唇笑道,「外子正是熱心報效的時候,想來,必定是盡力做到最好,不會讓娘娘失望的!」
送走了諸夫人,芳華不免有幾分好奇,「娘娘真是口舌便給,怎麼才一會兒,王夫人便轉了口風?」
樂琰笑道,「傻瓜,讀書人誰不想入閣拜相,王守仁只是去過一次海外,就這麼入閣的話,資歷還不夠,走文官的路子麼,又不合他的口味,他到了東北帶兵屯田,到時候皇上去打韃靼,肯定是要他去支援的,一來二去,武功也有了,正好是入閣的年紀。諸夫人要不願意才真是傻了。」雖然東北是艱苦了點,但也是建功立業的好去處,像王陽明這樣一身文武藝的人,是不會害怕挑戰的。甚至他還巴不得有接連不斷的挑戰能讓他顯示出過人的才能,從而得到帝后的重用!
芳華也明白過來,捂嘴笑道,「看來,王先生以後也會對娘娘多幾分親近的。」皇后黨這幾年來在朝中一直很單薄,雖然幾個人都很有能力,但是也都沒有入閣的希望,唐寅已經出京做地方官去了,南雅雖然還在京裡,但手中卻沒有多少實權,如果王陽明能和樂琰友好起來,樂琰自然是實力大增。
樂琰不在意地道,「什麼親近不親近的都不要緊,只要能把差事辦好,和我就是仇人,我都要感謝他的。」兩人一頭說,一頭就出了豹房,往仁壽宮、咸熙宮去請安。
這段時間來,樂琰的晨昏定省是規規矩矩,再不曾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在兩宮面前也是低眉順眼,重新塑造著自己賢良媳婦的印象。王太皇太后本來就是好說話的,和朱厚照感情也算不上很親密,樂琰與她親善,她也就欣然領受,至於張太后,雖然還對樂琰跟著朱厚照去了廣州有些微詞,但也沒有說什麼:畢竟朱厚照去南昌的錯顯然更大,沒有不罰兒子,反而懲罰媳婦的道理。
因此,宮裡的氣氛還算和睦,樂琰進咸熙宮時,就看到小包子爬在屋中的長毛地毯上,也不嫌奧熱的天氣,讓長毛地毯成了華而不實的裝飾物,一臉興奮地望著地毯中央正爬得起勁的小餛飩,等小餛飩要爬到地毯邊緣了,他便又探出胖乎乎的小手,把弟弟推到地毯中央,讓依依呀呀的小餛飩繼續爬動。
小餛飩也並不生氣,這麼大的小孩子,只要有人理他他就高興得很了,他爬了一會兒,索性一屁股坐了下來,衝著哥哥傻乎乎地露出了才長了兩三顆牙的小嘴,笑個不住,又伸手要抱小包子。小包子滿臉的嫌棄,卻是湊過去結結實實地摟住了弟弟,小餛飩便順勢壓上了小包子胖乎乎的身軀,在他臉上親個不住。
張太后正站在一邊笑嘻嘻地看著兩兄弟親密,見樂琰來了,便招呼道,「皇后來了!」
「娘!」小包子頓時拋下弟弟,七手八腳地爬起身撲倒樂琰懷裡撒嬌,樂琰笑著摸了摸他的頭,蹲□搔了搔小餛飩的下巴,小餛飩便眨巴著酷似朱厚照的細長鳳眼,烏溜溜的黑眼珠直盯著樂琰呵呵笑了起來。
「還是小餛飩生得更像爹爹。」樂琰和張太后就一人抱了一個,兩人對坐著,都親自拿了銀匙挑著冰酥酪喂兩個皇子,小包子年紀大了點,早就可以自己吃飯了,便拿過樂琰手中的銀碗,自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笑著說,「小包子生得像娘!」
「誰說的,除了這雙眼睛,別的和你爹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張太后看了看兩兄弟,呵呵笑著說道,「皇后,小包子開蒙的事,是不能再拖了,你看王陽明先生如何?他學問好,人又有趣,做小包子的老師,是再好也不過的。」
讓心學創始人來教小包子認字?未免大材小用了。樂琰不置可否,笑道,「娘,小包子現在還不懂得四書五經,這半年就讓他先跟著新晉翰林們認字吧!等字認全了,要唸書了,再來說先生的事?」
張太后只是想把小包子開蒙的時間定下來而已,點了點頭,笑道,「好,你來安排就是了。只是有一點,小包子身邊的人務必要穩重一些,別像他這個沒正形的爹,才回來了幾天,又跑到大同去了!」
是的,朱厚照再度離家在外,卻是去了大同,不過這一次他沒有瞞著人,甚至還帶了楊慎一起上路,兩個人是去找楊一清試驗寶船艦隊從海外帶回來的火器的,雖然數目不多,但好歹也是新鮮貨色,又帶了工部的能工巧匠,打算製造出新的火器,大大地強壯一番神機營。
這是正事,樂琰也不曾阻止,更沒有跟去,她還沒從遠行裡歇過來,最近連宮門都懶得出,只是一心在家教養兒子。張太后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因此最近婆媳之間的關係,又重新熱乎了起來。
「兒媳已經派了姜勇跟在身邊,一來是護衛,二來是監視,如果九月皇上再不回來,他們自然會把皇上的行蹤透露給大臣們的,到時候說不得也要再來一回蒙(19lou)汗藥藥倒九五之尊的戲碼了。」樂琰笑著摸了摸小包子的額頭,道,「至於小包子嘛,很是懂事,將來一定不會和爹爹一樣胡來的,對不對?」
小包子嘻嘻笑著,道,「娘說爹壞話!」白白的酥酪沾得滿臉都是,樂琰忙為他擦手擦臉擦嘴,這才起身道,「小包子,和奶奶道別。」她一向是帶著兩個兒子在豹房吃晚飯的,即使小餛飩才剛斷奶也不例外。現在離晚飯雖然還有一段時間,但帶著這兩個小孩散步回去,也要花費不少時間的。
小餛飩也依依呀呀地叫了起來,似乎是在對張太后說什麼,張太后看著可愛的孫子,心都要化了,低下頭猛親了幾下,才把他交還給養娘,笑道,「快回去吧,免得小包子在路上走著走著,又餓了起來。」她卻是在笑話孫子幾天前,才走了幾步路,連咸熙宮都沒出就喊餓的事。
小包子臉紅道,「奶奶壞!」到底還是上前行了禮,才牽著樂琰的手,半是跑半是跳地衝出了咸熙宮,母子三人在夕陽下緩緩踱回了豹房,恰好和高順撞到了一處,芳華奇道,「高順,怎麼這麼晚還從宮外進來?」再過不到一個時辰宮門就下千兩了,高順最近在宮外為他與芳華的家人置辦了一處宅邸,這時候多半是出宮回家了。
高順擦了擦額上的汗,笑道,「這是皇上身邊的姜勇大哥傳回來的密摺,我怕娘娘心急要看嘛!」
樂琰的確惦記著朱厚照在大同的行程,笑著對高順道,「還是你勤勉。」一邊已接過了高順恭恭敬敬呈上來的密摺,拆了火漆細看時,臉色漸漸地就陰沉了下來,芳華膽顫心驚地問道,「娘娘……」
樂琰看了看兩個兒子,卻又擺了擺手,笑著沒有說話。等吃過了晚飯,小包子和小餛飩都睡下了,才對芳華道,「皇上在大同撞進了仙人跳的局裡,被一個年輕女子纏上了,不是什麼大事。」
她卻沒有告訴芳華,這個年輕女子的名字,叫做劉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