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太醫一臉為難,歎了口氣,道:“下官家中祖傳的只是千金科,下官能給大娘子開的,也只有千金科的方子而已。”
顏雪懷秀眉微蹙:“病人可是還有其他病症?”
尤太醫再次歎息:“下官才疏學淺,能診出的病症有限。”
顏雪懷聽懂了,尤太醫一定是診出來了,但是他不敢確定,這也是太醫們的生存之道,沒有必要為難他們。
但是她還是拿了李雲盼現在用的方子,給尤太醫看,尤太醫的眉頭動了動,說道:“這方子沒有問題,下官若開也不過如此,只是......王妃還是多請幾位大夫,給大娘子看看吧。”
顏雪懷謝過尤太醫,讓內侍給了封紅,尤太醫謝過便告辭了。
顏雪懷略一思忖,又打發一名內侍去了太醫院,她叮囑內侍:“看看能不能請一位醫正過來。”
李雲珠聽聞言,強撐著病體從裡間走出來,對顏雪懷說道:“王妃,既然剛剛那位太醫也說現在用的方子沒有問題,那我繼續用著就行了,王妃不要為我費心,我這也不是什麽大病。”
自從生了女兒,她便甚少出門,也只是這次來京城才與顏雪懷初次見面,顏雪懷請了太醫過來,李雲盼已經很感激了,現在又要再請醫正,李雲盼覺得很不好意思。
顏雪懷起身,親自攙著她回到床上,笑著說道:“大姑姑說的是哪裡話,既然病了,那就沒有大病小病之說,有病就要治好,再說,我這就是動動嘴皮子而已,哪裡就費心了。還有,這裡沒有外人,大姑姑就和三姑姑一樣,叫我懷姐兒或者雪懷吧。”
李雲珠原本也是江湖兒女,只是這兩三年纏綿病榻,原本的精氣神都被磨沒了,早已沒有了原本的銳氣。
聽到顏雪懷這麽說,李雲珠心中暖洋洋的,她覺得自己矯情了,她拍拍顏雪懷的手,笑著說道:“好,那我就叫你雪懷,有外人時,再叫王妃。”
顏雪懷笑著點頭,催促著內侍快些進宮。
一個時辰後,內侍回來,這一次請來了江醫正,與江醫正同來的,還有兩位醫女。
江醫正臨來之前見過尤太醫,尤太醫和他說的,自是與和顏雪懷說的有所區別。
尤太醫還向江醫正說了李大娘子的脈象,江醫正想了想,便帶上了這兩名醫女。
與顏雪懷見禮之後,尤太醫便給李雲盼診脈,診完脈,兩名醫女拉上簾子,在裡面給李雲盼查驗身體。
片刻之後,兩名醫女出來,江醫正對顏雪懷說道:“王妃,不知此處可有清靜之處?”
顏雪懷便讓人帶著江醫正和兩名醫女去了後面的一間單獨的屋子,沒讓丫鬟進去上茶,她依然坐在堂屋裡等著。
約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江醫正獨自進來,卻沒見兩名醫女,江醫正施禮,說道:“王妃,下官有要事相稟。”
顏雪懷深吸一口氣,原本想屏退身邊服侍的,又想起李雲珠就在裡面,便起身,對江醫正說道:“江醫正,咱們到院子裡走走。”
江醫正說道:“好。”
兩人正要往外走,門簾撩起,李雲珠走了出來,她臉色蠟黃,精神看起來比方才又差了幾分。
“王妃,醫正大人,你們不用出去,就在這裡吧,我也想聽一聽。”
江醫正遲疑,正要開口拒絕,顏雪懷卻道:“好的,大姑姑也一起聽聽吧。”
說完,她使個眼色,蒔蘿帶著服侍李雲珠的丫鬟全都退了出去。
顏雪懷這才對江醫正說道:“我大姑姑並非尋常內宅女子,江醫正能與我說,便也能進她耳。”
江醫正略一思忖,說道:“大娘子的身體不僅是因生產所致,還中了毒。”
顏雪懷面色如常,她從尤太醫的閃爍其辭與江醫正的鄭重其事之中,便猜到李雲珠的身體,並非只是生病這麽簡單了。
一定有讓尤太醫不敢說出口,又讓江醫正必須要重視的理由。
原來是中毒啊。
令顏雪懷吃驚的是李雲珠的表現,聽到“中毒”二字,李雲珠的身子微微一震,然後便垂下了頭,只是放在膝蓋上的雙手,緊緊地抓住了自己的裙子。
“中毒?什麽樣的毒?”顏雪懷問道。
江醫正暗暗稱奇,面前的兩個女子,表現得也太平靜了。
睿王妃年輕,或許不知個中凶險,可這位原該是苦主的李大娘子,竟然連一個字也沒有說。
難怪睿王妃說這位李大娘子並非尋常婦人了。
她姓李,睿王妃叫她姑姑,莫非是漕幫中人?
周大當家對外自稱的,便是李門周氏,只是李家內訌,周大當家帶著姑嫂,差點滅了李家滿門。
年代久遠,年輕人可能不知道此事,但是江醫正卻是聽說過的。
江湖兒女,難怪表現得如此平靜。
話已出口,江醫正也就不再隱瞞,他盡量詳細地,講解了李雲珠所中之毒。
李雲珠中的是慢性毒,一點一點滲入體內,外部表現便是臉色蠟黃,消瘦,食欲不佳,失眠夢囈,若得不到醫治,任由毒素侵襲,病人最終會髒腑衰歇而亡。
江醫正聽尤太醫的描述便有了猜測,他之所以會帶上醫女,是因為凡中此毒的人,肌膚上會出現深色斑痕,經過醫女查驗,李雲珠身上已經出現斑痕。
江醫正解釋完了,李雲珠才重又抬起頭來,問道:“醫正,我還能活多久?”
江醫正怔了怔,看向李雲珠的目光裡多了幾分敬重。
他見過太多病人,不是任何人直面生死時,還能做到如此冷靜,僅是這份鎮定,面前的女子便值得他的敬重。
“若任由毒素繼續侵襲,大娘子最多還有一年的時間。”
“一年啊,看來是不急著讓我死啊”,李雲珠淡淡一笑,笑容裡只有嘲諷,卻看不到苦澀,“不知我這毒可能解?”
“能解,但需要時間,而且解了毒之後,也要慢慢治療,即使治療有效,大娘子也不可能恢復如前,終究傷了根本,會損些壽元。”江醫正坦然。
“能治就好,妾身先謝過醫正大人。”李雲珠起身施禮,言談舉止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江醫生暗暗稱奇,說道:“李大娘子若不介意,本官想檢查一下李大娘子常用之物,不知妥否?”
“這是應該的,醫正大人裡邊請。”
李雲珠想要去撩簾子,可伸出去的手卻暴露了她的情緒,顏雪懷看到,李雲珠的手在發抖。
顏雪懷知道,這不是害怕,而是氣的。
顏雪懷上前一步,緊緊握住李雲珠的手,李雲珠手指冰涼,指尖簌簌抖動,如同寒雪來襲時枝頭上被凍僵的孤鳥,雙眼被冰雪遮住,但那雙凍住的雙翼下,熱血依然在流淌。
江醫正走進裡間,因為擔心過了病氣,大多時候巧巧都由乳娘帶著,晚上也不和她住在一起。
因此,裡間裡只有李雲珠的東西,床榻被褥是到了京城置辦的,但是屋裡也有很多東西,是她平素用慣的,來京城時也一並帶上了。
江醫正查得很仔細,足足查了一個時辰,最後確定了兩件東西,一件是李雲珠用的枕頭,枕芯裡填的是茶葉,選的是產自嶺南的鳳凰茶,加了桂花,李雲珠很喜歡這個枕頭,,睡覺非此枕不可,即使來京城,也要隨身帶著。
第二件則是李雲珠掛在床頭的香囊,這香囊出自杭城四季春香鋪,李雲珠是四季春的老主顧,她不喜燃香,也不用香露,隻喜歡隨身帶著香囊,現在她有病,很少出門,便將香囊掛在床頭。
江醫正問道:“除了這個香囊以外,李大娘子手中可還有其他香囊?”
“有的。”
李雲珠叫來丫鬟,兩個丫鬟抬進一口箱籠,箱籠裡裝的也是李雲珠的東西。
江醫正從箱籠裡找出十幾個這樣的荷包,連同那個枕頭一起帶回太醫院查驗。
送走江醫正和兩位醫女,顏雪懷想要對李雲珠安慰幾句,卻發現無從說起。
李雲珠笑了笑,對丫鬟們說道:“把咱們帶來的東西,連同巧巧和你們的,全都扔掉,不,燒掉,不要心疼,我出銀子,你們去買新的。”
顏雪懷也跟著笑了,說道:“我讓人帶你們去買。”
丫鬟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既緊張又著急,顏雪懷看在眼裡,什麽也沒說。
次日,顏雪懷和李綺娘一起過來,昨天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李綺娘,李綺娘便坐不住了,從庫裡挑了些李雲珠能用得上的東西一起帶過來。
顏雪懷看到李雲珠屋裡的擺設已經換過了,除此以外,顏雪懷還細心地發現,李雲珠帶來的丫鬟少了一個。
她記得那是個十六七歲的丫鬟,好像是叫蓮衣,因為這個丫鬟眼下有一顆淚痣,因而顏雪懷多看了她幾眼,也記住了她的名字。
見顏雪懷在看丫鬟,李雲珠淡淡地說道:“昨晚打死了一個。”
“哦。”顏雪懷徹底放下心來,李雲珠用最快的速度,肅清了身邊肉眼可見的隱患,至於這些隱患背後的人,想來也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這時,門房讓人過來通傳,江醫正來了。
昨天江醫正帶回去的茶葉枕和香囊,已經檢驗出來,兩者都有毒。
毒物煮過水,再用這水在茶葉上噴灑,噴過毒水的茶葉,晾曬之後填到枕頭裡。
茶葉之中混進桂花,桂花的香氣遮去了毒水的味道,何況,隨著毒素的不斷侵襲,李雲珠的味覺也已大不如前。
也正因為她的味覺開始褪化,所以她現在用的香囊,香氣比以前用的也馥鬱了許多。
香囊裡的香料沒有問題,問題出在香囊上。
香囊的布料浸過毒水,因為本身就是很深的顏色,所以隻從顏色上是看不出來的。
不僅是這一個香囊,箱籠裡找到的十幾個香囊全部都是浸過毒水的。
枕頭,香囊,這兩樣都是李雲珠平時離不了的東西,可想而知,毒素在不知不覺之中,就是這樣慢慢侵入了她的身體。
不急不緩,一年,兩年,按照江醫正所說,李雲珠頂多再撐一年。
前後也不過三年的時光,卻能要了一個人的性命。
且,不會引起懷疑。
即使李雲珠死了,世人也只會以為她是久病不治而亡。
她已病了許久,她若死了,當然只能是病死的。
江醫正開了解毒的方子,這方子不會立時見效,但是只要還能醫治,便是不幸中的萬幸。
李綺娘早有準備,前腳送了江醫正回太醫院,李綺娘後腳便讓人將一份厚禮送去了江家。
臨走的時候,李雲珠忽然對李綺娘說道:“妹子,答應我,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大嫂,好嗎?”
李綺娘原本是準備回去就給周大當家寫信,然後六百裡加急送過去的。
現在聽李雲珠這樣說,李綺娘有些為難,這麽大的事,怎能不告訴周大當家?
見李綺娘遲疑,李雲珠說道:“毒是下在我身上的,這下毒的人,當然也要我親手拔出來。”
李綺娘了然,她有些擔憂地說道:“你的人手夠用嗎?”
她知道李雲珠來京城,隻帶了乳娘和幾個丫鬟。
李雲珠笑道:“妹子,你不會以為這兩年我除了這具殘破的病體,便一無所有了吧。”
李綺娘懂了, 李雲珠還有後手。
從宅子裡出來,母女二人一路無語,快到國公府時,李綺娘才幽幽地說道:“做女人,真不容易。”
顏雪懷失笑,她娘也算是從刀尖上滾過的人了,這會子才體會到做女人不容易?
這就是李綺娘吧,自己受過那麽多的苦,卻從來也沒有自怨自艾。
反倒是看到別人的苦難,才會說上一句“做女人真不容易”。
顏雪懷抱住李綺娘:“娘,放心吧,大姑姑一定能好起來的。”
如李雲珠這般的女子,她可能會有一時的迷失,但是只要她尚能蘇醒,她便還是她。
用鮮血捍衛尊嚴,哪怕刀劍無情反傷自身,她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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