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看似花團錦簇,高貴之極的身世,對於許懷義而言,不是榮耀, 而是諷刺!
他的父親是福王,那又如何,他隱姓埋名,如同老鼠一樣躲在角落裡苟且偷生;
他的兄姐是郡王是公主,那又如何,他只是一個被世人不齒的閹人!
許懷義大笑, 笑出了眼淚, 這世上竟有這般可笑這般荒唐的事,王太監找到他, 告訴他這一切,是要讓他以自己的身世為榮嗎?
笑罷,許懷義恢復平靜,他又是宮裡那位溫和有禮的小內侍。
他問王太監:“我已是不全之人,無法傳宗接代,更無力為父王所用,乾爹就當沒有找到我,不要讓父王傷心。”
話雖如此,可是他知道,他那位所謂的父王是不會傷心的。
一個外室子而已,廢了就廢了,再生一個就是了, 不想記入玉牒, 那就像他一樣,找個府外的女人, 一個不行,就多找幾個,直到生出令福王滿意的兒子為止。
王太監心下戚然, 許懷義是他養大的,他對許懷義的感情,遠遠超過福王這位父親。
除了感情,王太監對許懷義心存愧疚。
他知道,一旦福王知曉許懷義已是廢人,即使許懷義躲進皇宮,也難逃一死。
沒錯,許懷義會死。
許懷義活著,就是隱患。
福王的兒子不但是個太監,而且還躲進宮裡。
太皇太后不會相信許懷義是陰差陽錯下進宮的,她只會認為,福王有所圖謀,所以才不惜讓自己的兒子淨身為奴。
而事實上,福王的確有所圖謀。
他的圖謀在高宗駕崩,幼帝登基那一日便開始了。
如果當年登基的是二十多歲的裕王,而非幼帝,福王可能早就認命,從此安下心來,在平城做他的富貴閑人。
可是登基的只是一個小孩子,福王心動了, 他也是太祖子孫,他和高宗是親兄弟。
王太監從小就跟在福王身邊,他了解福王,因此,他決定瞞下了許懷義的事。
但這畢竟是自己養大的孩子,王太監於心不忍。因此,許懷義回宮之後便發現,他在宮裡的日子順風順水,他知道王太監在利用自己的人脈幫他。
許懷義接受了這些幫助,他本就是精明能乾的人,他很快就在宮中展露頭角,並且得到了衛明的賞識。
許懷義漸漸有了一些權利,身邊也有了可用之人。
許懷義網絡了一批人,這些人當中,有宮裡放出去的老太監,也有退役後找不到生計的傷兵,除此以外,還有好勇鬥狠的混混。
那時他人在京城,卻讓人在平城置下了幾處宅子,將這些人安置在那裡。
這當中的許多年,他與王太監沒有聯系,直至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一名老內侍帶進來的消息。
王太監約他在宮外見面。
那時的許懷義,已經有很多借口,可以正大光明出宮。
他按照約定,找到了那家偏僻的小酒館,他見到了永違的王太監。
王太監告訴許懷義,他手下出了叛徒,他很可能命不久矣。王太監交給許懷義半枚印章,王太監告訴許懷義,在得知許懷義做了太監之後,他便給許懷義找了一名替身,並且告訴福王,說已經找回了失蹤的王懷,福王還曾派人南下,與那名替身見過一面。
而這半枚印章,便是福王讓人交給那名替身的。
憑著印章上的花紋,王太監後來查過,這是金寶銀號的印章。
半枚印章當然不能支取銀子,所以還有半枚印章在福王手中。
王太監對許懷義說:“我豢養出兩頭狼,前有老何,後有金五,好在金五並不知道你的事,他也不知道那名替身的事,今日我來找你,除了把這半枚印章交於你,還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個秘密便是那名替身的身世,王太監找到的這個替身,長相與高宗有四五分相像。
王太監是有私心的,在王懷失蹤之後,王太監多番查找,查到的結果便是王懷死於淨身。
他沒敢把這個結果告訴福王,而是在無數孤兒當中,找了一個與王懷差不多年齡的孩子,一旦福王派人過來,他便讓那個孩子冒充王懷。
之所以選上這個孩子,就是因為他長得像高宗,高宗和福王是親兄弟,長相也有相似之處,只是這個孩子,比福王更像高宗。
當然,這也只有像王太監這種見過高宗和福王的人會發現,普通百姓想都想不到,因此,那孩子的長相從未引起注意,直至他被王太監發現。
當時老何已死,真正見過王懷的,只有他的另外四個養子。
王培和王剛做了正經人家的養子,他們有了牽掛,自是不敢有所動作,而王忠和王智也在他的掌控之中。
金五從未見過真正的王懷,因此,王太監便將那個孩子當做了王懷的替身。
後來,王太監在杭城與許懷義相認,在知道許懷義已是閹人之後,王太監便做了決定,把那個孩子變成了王懷。
那孩子在流浪的時候,腦袋受過傷,雖然沒傻,但是對於他被送到善堂之前的事,全都不記得。
王太監告訴他,他是王懷,是自己的乾兒子,假王懷便信以為真。
福王派人看過假王懷,來人還將假王懷的畫像帶回去,福王看到畫像上的那張臉,沒有半分懷疑,不久,便讓人送來半枚印章。
王太監真正告訴許懷義的秘密,不僅是假王懷的存在,還有他做的一件事。
王太監在尋找王懷的那些年裡,曾經遇到過一件事。
有一次,他得知有一個孩子,在被送往京城的路上逃跑了,雖然那時,王太監已經知道王懷在淨身後死了,可是聽說有孩子逃走,他還是抱著一線希望去了那孩子的家鄉。
他去的時候,遇到了另一撥人,那一撥人也在尋找一個十來歲的男孩子。
王太監在宮裡待過,在王府也待過,見多識廣,他看到這撥人裡領頭的那個,便猜出這個人的身份,雖然不是太監,但也肯定是在宮裡或者王府裡待過的。
王太監暗中盯著這撥人,不久便發現,他們來自慶王封地。
這些人是在替慶王找孩子。
王太監領養假王懷之後,便收到消息,就在他帶走假王懷不久,那撥人也找到了那個善堂,據說,他們當中有人見過那個孩子一面,覺得那孩子像極了他們丟的小少爺,因為不敢確定,所以才帶人過來,沒想到來晚一步。
那個孩子雖然長得不像慶王,但是他像高宗,孩子長得像祖父,也是很正常的。
因此,那撥人要找的,一定是慶王的兒子。
王太監原本是想,即使這孩子真是慶王的兒子,他也會一口咬定,這是福王之子。
可是當他發現金五背叛之後,又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便決定將那孩子的身世告訴金五。
他故意讓金五發現端倪,讓金五以為,慶王的兒子還活著。
王太監恨透了金五,但又愧對福王,同時也愧對許懷義,他沒有勇氣把真相告訴福王,便將這一切告訴了許懷義,他不知道假王懷是不是慶王的兒子,但是他要在臨死之前,給金五挖個坑。
那一次見面,便是許懷義最後一次見到王太監。
王太監離開京城不久,便死於自己親手養大的三個孩子之手。
王忠、王智和王剛,聯手殺了他。
許懷義讓人找到了假王懷的住處,那時的假王懷已經和他差不多大,是個年輕人,他對小時候的事情全然不知,相信了王太監的話,一直認為,自己是乾爹收養的孤兒,只是有一次淘氣跑了出去,被拐子拐走,乾爹費了很大力氣才將他找回來。
可能是小時候腦袋受傷的原因,假王懷性情單純,二十多歲,笑容依然純淨。
許懷義借著出宮辦差的機會,見了假王懷一面。
回來之後,他悄悄哭了。
如果他沒有被王大寶賣給劉二娘,那他會不會也能像假王懷一樣,過得單純的生活。
再後來,許懷義放出消息,故意讓金五知道了假王懷就是慶王之子的消息,因為王太監提到過柴姝,王太監查到當年王大寶之所以會將兩個孩子賣給劉二娘,是柴姝從中搗鬼。
因此,許懷義又將假王懷是福王之子的消息又透露給了柴姝。
王太監的死訊秘密送到福王府,福王便準備派人南下照顧假王懷。
柴姝便在此時,悄悄收買了照顧假王懷的人,而那時的假王懷已經是個青年人,他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被關在府裡,他喜歡讀書,喜歡參與讀書人的詩會書會,他的才學雖然很一般,但他手頭寬裕,古道熱腸,遇到那些窮困的讀書人,他常常會一擲千金買下他們的畫作書法,因此,假王懷很受當地讀書人的歡迎。
慶王遠遠見過他一面,對這個兒子非常滿意。
得知這個兒子竟然是被福王當成親生兒子養大的,慶王還有幾分得意。
當年那個酷似高宗的孩子,被人搶先一步尋走的事,慶王是知道的,卻沒想到,那個孩子竟然是被福王的手下帶走的。
而福王真正的兒子,其實已經死了,所以那個姓王的閹人,才會找來一個長得像高宗和福王的孩子來冒充。
為了確定假王懷就是自己的骨肉,慶王還讓金五想辦法弄了王懷的血,與自己做了滴血驗親。
滴血驗親的結果,兩人血液相融,他們是真正的父子。
說到這裡,柴晏頓了頓,說道:“這裡其實是說不通的,如果這個假王懷不是慶王的兒子,他們的血為何能夠相融,我聽說以後一直沒有想明白。”
顏雪懷鄙夷地嘖嘖兩聲,道:“要不我把珍珠叫進來,你和他滴血驗親試一試?”
其實原本她想說,我和你滴血驗親,可是扎破手指也挺疼,顏雪懷覺得,還是讓珍珠來吧。
柴晏不解:“我為何要和珍珠滴血驗親?我和他又沒有血緣關系。”
顏雪懷道:“滴血驗親之後,你和他就有血緣關系了,而且還是血濃於水的那種關系。”
柴晏皺起眉頭,問道:“什麽意思?”
顏雪懷覺得,柴晏以後恐怕還要在刑部待上一陣子,有些基本常識最好還是要知道,免得在這種事上出了差錯。
她清清嗓子,道:“只要是把人的血,滴到水裡,哪怕不是親人,血液也能融在一起,我說的是人啊,我也只知道人和人,如果你要問我,人和豬的血融不融,人和狗的血融不融,我還真的不知道。”
柴晏大吃一驚:“你的意思,滴血驗親是假的?”
顏雪懷點頭:“我也不知道滴血驗親的事,為何會被認為是真的,據說還寫進了刑獄典冊裡。 ”
柴晏頭大如鬥,次日,便叫了十幾個小廝一想滴血驗親,事實證明,這些小廝都是親人,而他這位高高在上的睿親王,當然和那些小廝也是一家子。
柴晏大受打擊,因為他在刑部,所以對於刑獄方面的典籍全都熟讀,一直以來,他對滴血驗親一事深信不疑,這一次,他的認知被顛覆,足足用了一個時辰在懷疑人生。
當然,平靜之後,他便認認真真寫了折子遞送進宮,不久之後,刑部下發了文書,各地刑獄在辦案時,不得再以滴血驗親做為依據。
當然,這是後話。
而那一日,柴晏告訴顏雪懷的事情還有下文。
當今天子起兵,太皇太后遷都,許懷義做了飛魚衛撫監,再後來,大勢已去,太皇太后去了白鹿山,新帝登基,之後柴薈身死,福王叛亂!
福王在得知柴薈死訊之後,便派人前來尋找假王懷,將另外半枚印章交到了假王懷手中。
而那半枚印章,在假王懷手裡還沒有焐熱,就被柴姝拿走了。
柴姝得到了半枚印章,可是卻沒有用,即使她查到這是金寶銀號的憑信,可缺了另外半枚,她依然一兩銀子也取不出來。
而另外的半枚印章,一直都在許懷義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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