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其中的細節可能會很吸引人,但好奇心是一切錯誤的根源,張天來一看就不簡單,她貿然入圈,很可能要付出她付不起的代價。
張天來也沒準備繼續給周小安講。
他們倆都知道,他說這些只是要證明自己的身份,讓周小安對他放下防備,再多跟他說一些張幼林的情況而已。
無論他怎麽掩飾自己身上的煞氣,他也不可能是個平和親切的人,更不可能跟一個剛見一面的人站在這裡張口就說自己的童年往事。
這一點周小安看得很明白。卻並不排斥他的這種做法。
因為是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事,並不存在欺騙,反而像兩個勢均力敵的對手,在較量中帶著對對方的欣賞和尊重。
可他們還是陌生人,他越聰明就越危險,周小安跟他說那些已經是底線,後面的話就開始繞圈子,並不肯透漏更多了。
張天來卻第一次正視周小安,不著痕跡地打量了她一眼,在她又一次笑眯眯地把自己的問題拋回來之後爽快地告別,利落地轉身,大步離開。
好像剛才那個想方設法套她多說一些張幼林情況的人不是他一樣。
張天來莫名其妙地來,又乾脆利落地走了。周小安卻不準備走,她要留下來等郝善德。
求名醫的橋段她聽過不少,特別是這種經歷複雜脾氣古怪的名醫,好像最好最常見的方式是程門立雪、三顧茅廬。
可是周小安沒時間去這麽耗,也不認為這種方式對受到那麽多不公待遇的郝老先生有用。
她留在大雜院附近轉悠了一下午,跟孩子們聊了一會兒,坐在拿著破蒲扇乘涼的老爺爺身邊聽了半天閑話。
又去附近另一條街轉了兩圈,那裡有一個廢品收購站,是郝善德日常工作的地方。
六點二十分,周小安回到小破棚子這邊,髒亂的空地上,一位頭髮花白面容清瘦的老人正在做飯。
灶是臨時用三塊破磚頭搭起來的,看到周小安走近,老人顧不上燙,拿起一把大木頭杓子就把鍋裡的湯湯水水往嘴裡灌。
急急忙忙的樣子好像她走近了他就吃不上了一樣。
周小安見過這種情形,這個年代,很多被打倒的人看到陌生人過來,第一反應都是來抓他們去遊街批鬥,或者去無休無止地批評教育的。
去了就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放回來。只能抓緊時間多吃一口是一口。
畢竟那個過程異常難熬,肚子裡沒有點東西墊著很難挺過來。
周小安趕緊製止他,“郝老先生!是張文廣讓我來找您的!”
郝善德手裡的杓子一頓,狠狠扔進火上的破陶罐裡,一轉身就往後面走,“來看我笑話的?!哼!”
周小安幾步跑過去,擋住老人,“我小叔病了,張文廣治不了,他說您能治,我就來找您了。”
郝老先生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了周小安兩眼,沒有繼續要走,卻也沒說話。
周小安趕緊趁機給他介紹周閱海的情況,“我小叔15歲參軍,先是打小日本,然後又從東北打倒長江南,新中國成立了,他又上了朝鮮戰場,一年一年打下來,這麽多年,只要國家需要,他從來都是不顧性命地衝在最前面。
他這次也是在戰場上受傷的,當時骨頭沒事,小腿上的肉卻幾乎被炸爛了,他卻堅持要完成任務再回來治療。過了好幾天才回到後方醫院,幾乎是一塊一塊把小腿上的肉拚起來的,現在腿上都是大傷疤,平時的,一變天就疼得走不了路……”
然後特別期待地看著郝老先生,“他們說是風濕……”
“胡鬧!”一直聽著她說的郝老先生忍不住大聲喝斷她,“那是氣血兩於,經絡受損!跟風濕有什麽關系?!真是胡言亂語!”
周小安在心裡比了個V字,她就知道,這種老倔頭不會輕易搭理人,但肯定忍不住管這種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謬誤。
周小安被他吼得害怕了,卻不肯閉嘴,小小聲地跟她辯解,“可是一冷就疼得不行,不是風濕是什麽?”
郝老先生氣得胡子一翹一翹的,“那是哪門子風濕?!那是給他做手術的大夫手笨得像個豬蹄子!根本就不管經絡通不通,直接把肉貼上就了事!
西醫誤人!誤人啊!要是那麽簡單就能當大夫,屠夫都能去做手術!誤人性命!與殺人無異!”
周小安趕緊把他拉回正題,“張大夫說他治不了,讓我們來找您。”
郝老先生佝僂的腰背挺直了一些,手往身後一背,恢復了一些昔日名醫的驕傲和風采,“張文廣也就這點兒能耐!至少還知道自己多少斤兩!”
周小安這次是真心期待地看著郝老先生,“那讓我小叔過來,您給看看行嗎?”
郝老先生一擺手,“我是啥人你知道吧?還敢找我看病?你小叔那是戰鬥英雄,可別沾惹上我老頭子!到時候別病沒看成,再玷汙了他一世英名!”
話裡全是諷刺和憤怒,卻也有極力掩飾的悲涼。
周小安對著郝老先生深深一躬到底,“郝老先生,請您給我小叔看看吧!我小叔在槍林彈雨血雨腥風中打拚了這麽多年,他受不了身有殘疾控制不了自己的打擊。
他是為國為民不顧性命拚殺的大英雄,他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決勝千裡,我們不能讓他走下戰場還要受這種委屈,不能在明明有希望的情況下,還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一條腿一瘸一拐痛苦地過一輩子……”
郝老先生把臉轉向一邊,“張文廣那小子算個什麽大夫!他爹都是個棒槌!他治不了才想起來中醫,你們長點腦子沒有?!”
這是答應了!
周小安又給郝老先生鞠了一躬,“謝謝您!郝老先生!”
郝老先生的胡子又翹起來了,“別忙著謝我!我老頭子現在是被管制人員!你們敢讓我給治病?真能連累你叔叔!而且我什麽都沒有怎麽治?治這病需要的藥材多了去了!現在整個沛州都不一定能找齊!”
然後又氣得手抖,“還有針!我的針都被拿去煉鋼了!”
只要他肯給周閱海治病,這些都不是問題。
周小安肯定地點頭,“你需要什麽我們肯定都給您辦到,你隻管說吧!”
郝老先生又上下打量了幾眼周小安,“你能做主?”
周小安堅定地點頭,“能!”
“誠心要讓我給治?”
“誠心!”
“那行,”郝老先生來回踱了兩步,“別的都不忙,治氣血兩於,得先熬兩貼膏藥,我給你列個單子,你去找人想辦法熬出來。這個非常簡單,只要有藥,長手就能熬。熬好了有一方藥引子得我親自加,你都準備好了再來找我。”
“這藥引子也不難找,叫東籬草,咱們沛州斷崖山的山頂就有。不過采摘上有點講究,必須在凌晨太陽還沒出來,它吸飽了露水的時候連根帶莖葉整棵采回來。 ”
說著,郝老先生看了一眼周小安,又看了看盛夏傍晚深藍色的天空,“這個季節,寅半采藥,卯半之前入藥,早了晚了都不行。”
那就是凌晨四點就要登上斷崖山山頂,六點前回到這裡。
而斷崖山離市區將近四十裡,以周小安的體力,騎自行車也得將近兩個小時。
采了藥一刻不停地趕路,勉強能來得及。
周小安一點猶豫沒有地應下,“好,我去準備!謝謝您,郝老先生!”
郝老先生擺擺手去看他架在火上的破陶罐了,“先別急著謝我,等你能把藥找齊了再說吧!”
周小安拿著藥單急匆匆地回去準備了,一棵大樹後面悄無聲息地轉出來一個高大的身影,臉上一道猙獰的疤痕,目光帶著探究地看著她的背影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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