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站在介休縣城頭上仰望天空,天色頗為陰沉,適才他詢問了本縣老人,近兩三日內可能有雪。
下雪,對突厥來說,能降低他們的活動能力,縮減他們的活動范圍,但同時對唐騎來說也不利,犀利的衝陣也會降低威力。
不過如果雪勢不大的話,相對來說,對唐軍更有利,因為一旦下雪,突厥軍心不穩……即使此次都布可汗、突利可汗率軍從兩個方向入寇,有著很強的政治意味,但對於普通的草原部落來說,劫掠糧草、財貨才是更重要的。
一旦下雪,大量的突厥人就要擔心還在草原等待的部落……一個不好,就要被劫掠、吞並。
李善向南方眺望,今日劉弘基、錢九隴將率兩萬步卒北上,不過估摸著是很難參與這場戰事了,至少在前期。
唐軍如果不只是走個過場,而是想在這場戰事中獲得什麽,那麽就一定不能讓突厥從容的離開,速度將是關鍵中的關鍵,所以騎兵將會成為這場戰事的主要兵種。
“叔父真的放心?”李善看了城牆下即將啟程的騎兵。
一旁的李客師笑了笑,“三郎幼即有膽,幸與懷仁結交為友,也沾染了懷仁膽氣。”
李善被朝臣視為知人善用,蘇定方、劉黑兒、張仲堅、侯洪濤等將領陸續冒出頭,所以特地將李客師留在了介休……這位雖然也是隴西李氏丹陽房出身,但打起戰來頗為油滑,勇烈之風遠遠不能與秦瓊、尉遲恭相提並論。
但李善沒想到,昨晚被安排在中軍的李楷自請隨秦瓊充當先鋒。
李善沉思良久之後最終還是點頭了,王仁表不甘平凡,在玄武門之變立下功勳,李楷顯然也心有不甘。
城牆下,秦瓊看著曲鴻、侯洪濤、劉仁軌等將領在指揮騎兵,側頭看了眼李楷,“魏嗣王難稱勇武,但卻極善用騎。”
李楷還沒開口,一旁的段志玄連連點頭,“若論精騎破敵,難邁魏嗣王之右。”
這話不算太誇張,早年李世民縱橫天下不敗,也極善用騎兵突襲,但總的來說,當時唐朝國力不強,手中的騎兵不多,李世民最依仗的玄甲騎兵也不過千余而已。
段志玄想到的涇州一戰,秦瓊想到的武功一戰,而李楷想到的是當年蒼頭河一戰。
李善歷場大捷中,常以騎兵破敵,關鍵在於能充分的以地勢、河流最大限度的發揮騎兵的衝擊力、機動力,配合上蘇定方、張仲堅、尉遲恭等騎將,將騎兵的威力幾乎發揮到了極致。
“啟程吧。”秦瓊朝著不遠處的尉遲恭、劉黑兒點了點頭,驅馬出城。
秦瓊是最早出發的,尉遲恭稍後率右軍跟上,從偏東的方向北上,劉黑兒率左軍沿著秦瓊出發的路線,在張難堡轉而向西北方向,展開戰列……因為從介休北上,西側就是鄔城泊。
而李善、蘇定方會率剩下的兩千騎兵殿後……很多將領私下都有些疑惑,魏嗣王用兵,向來是以蘇定方獨領騎兵的,但這一次卻不是。
的確不是,在李善心目中,蘇定方是一把鋼刀,一定要用到最關鍵的地方,這位是有獨自領兵能力的,如果這一戰沒有必要,李善是準備將這把刀留給李世民用的。
事實上,在秦瓊啟程的同時,五千余突厥騎兵已經從祁縣南下,與駐守平遙的兵力匯合,以阿史那·泥孰為主將,撲向了張難堡。
這場戰事從一開始就有狹路相逢、猝不及防的意味,劉黑兒與數千北撤的突厥兵狹路相逢,之後靈石、介休兩戰也類似,突厥想不到唐軍居然這麽大膽,徑直以精騎來攻,速度這麽快,而且還摸黑來襲。
而這一次,輪到唐軍猝不及防了。
駐守張難堡的張寶相、常何、爾朱義琛都覺得,通過之前三戰可以確認,突厥意欲退兵北返,所以只會逃竄,不會南下。
但沒想到,五六千突厥騎兵從祁縣南下,而領兵的阿史那·泥孰有些心計,命麾下領騎兵兩千先行,將唐軍誘出後,自己再率主力繞行斷唐軍後路。
拚死連續五次衝陣的張寶相臉色鐵青一片,身上的明光鎧布滿了羽箭,就像刺蝟一般,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多次福將的經歷讓他喪失了警惕心。
其實這個時代的戰爭,除非是兵力太過懸殊,否則城池攻守還是以野戰為主,張寶相也不算是被誘出張難堡的。
但若是知曉敵軍兵力數倍之多,張寶相不會迎戰而應該後撤,唐騎速度雖然慢了點,但衝擊力強,突厥很難抵達。
後方介休就有主力駐扎,不會坐視,而如今張寶相、常何等將領率軍迎戰,被困於張難堡北側二十裡處,都能遙遙眺望平遙縣城了,後方援軍一時半會兒只怕趕不到。
突厥騎兵放出了北側和西側,重兵布置在了東側和南側,將唐軍向西北方向驅趕,西側是鄔城泊,北側是與鄔城泊、汾水連通的一條大河。
突厥以小股兵力騷擾,不停的拋灑箭雨,一旦唐軍陣腳松動,就集中兵力將唐軍一點點的分隔開,一點點的吃掉。
張寶相、常何、爾朱義琛雖竭力抵抗,輪番一次又一次的衝陣,但無奈兵力懸殊,漸漸被逼的向鄔城泊退去。
阿史那·泥孰年紀不大,但輩分很高,他的父親阿史那·蘇尼失是都布可汗、突利可汗的叔祖,是始畢可汗的胞弟。
這麽算起來,阿史那·泥孰比突利可汗還要高一輩,不過在阿史那族內,從不以輩分來論地位高低。
早些年阿史那·蘇尼失與其子先後依附處羅可汗、頡利可汗,後依附都布可汗,不過隨著阿史那·社爾在族內權威大減,引鐵勒九部為援,阿史那·蘇尼失又投向了突利可汗。
阿史那·泥孰還算是有些韜略的,通過戰報得知,唐軍北上的騎兵數量應該不低於四千,張難堡的唐騎也就一千多,頂多兩千,所以後方必有援軍。
(
留下兩千多突厥騎兵繼續圍剿張寶相所部,阿史那·泥孰季節兵力,並且遣派大量斥候南下,很快發現了已經得知消息正在高速來援的秦瓊。
這是個很有趣的巧合,秦瓊率兩千騎兵為先鋒,與張寶相所部正好四千多騎兵,與之前報給突利可汗的戰報大致相仿。
阿史那·泥孰不慌不忙的展開陣勢,待得唐騎殺到近處,引軍後撤,兩翼伸展大范圍的包抄,將秦瓊所部也困住。
阿史那·泥孰有些得意洋洋,這些唐軍將領也不如何嘛,但實際情況完全不同,張寶相、常何能肯定後方一定會有援軍,但不確定援軍什麽時候能趕到……說不定趕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兵敗身亡了。
但秦瓊不同,他很清楚,自己是第一批從介休北上的,而劉黑兒率左軍就跟在自己屁股後面。
所以,秦瓊壓根就不去管兩翼包抄都已經斷了自己後路,集中兵力盯著阿史那·泥孰的中軍直衝猛打。
秦瓊親持馬槊為先鋒,率數十親衛為箭頭,不顧亂飛的羽箭,手中長槊直刺橫掃,勢不可擋,後方的侯洪濤也不禁怎舌,果然勇烈。
曲四郎、李楷、侯洪濤、劉仁軌等將領率後續兵力沿著秦瓊撕開的裂口殺進去,將突厥中路兵力攪成一鍋粥。
以領軍衝陣而言,秦瓊是能與尉遲恭並列的勇將……畢竟都是門神嘛。
阿史那·泥孰被殺的有些狼狽,雖然中路兵力不多,但也不算少,居然被唐軍一波鑿穿。
不過阿史那·泥孰並不慌張,迅速的引兵繼續後撤,仗著馬速略為偏東,而之前伸展向左翼的突厥騎兵也已經從後方趕了上來。
這時候,唐騎中有人高聲呼和,隨後數百人同時高呼,阿史那·泥孰聽了片刻,側頭問:“魏嗣王是何人?”
左右都搖頭……魏嗣王是去年涇州大捷之後李善的爵位,而草原與長安之間的來往畢竟少,消息斷絕。
都布可汗還能知道,畢竟殺入了京兆,而突利可汗不知道好不好說……但阿史那·泥孰是真的不知道。
事實上,此時唐軍中,曲四郎已經快被侯洪濤這貨氣死了……你在河東喊什麽魏嗣王啊!
秦瓊也有些無語,他黏著敵軍主將追殺,一方面是為了攪亂陣勢,以便於後方劉黑兒,另一方面也是要將李懷仁這個名字報出來,震懾突厥來拖延時間。
現在好了,對方都聽不懂……阿史那·繼續引軍向東北方向,試圖引誘唐軍來追。
如果秦瓊繼續追,因為馬速很難追得上,反而會因為隊伍拖得太長,會被後方的突厥騎兵截斷導致被分割。
“走!”曲四郎高呼一聲,馬槊高舉,催馬急奔出陣,向著突厥主將的位置飛馳而去。
片刻後,曲四郎明光鎧上已經布滿了羽箭。
手持一面盾牌略略遮擋,曲四郎單手持槊,連續戳翻了五個突厥騎兵,放聲吼道:“邯鄲王已至!”
“邯鄲王已至!”
這一次的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似乎是有人施展了大范圍的魔法,整支突厥軍都陷入了短暫的停滯。
阿史那·泥孰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居然是那個殺神來了?!
由不得阿史那·泥孰不驚懼啊,他與其父是親身參與了顧集鎮一戰的,甚至是看著那位邯鄲王如何出城死戰,甚至他親眼目睹了那位邯鄲王的神射。
一路被追殺,阿史那·泥孰永遠不會忘記那位邯鄲王端槊單騎衝陣引發的再次雲州大敗,以及蒼頭河畔的累累屍骨。
甚至於,阿史那·泥孰的父親阿史那·蘇尼失就是在蒼頭河畔被生擒,幸運的沒有被砍下頭顱而是送回了長安,最終與阿史那·社爾一同被放歸。
“居然是邯鄲王……”阿史那·泥孰遲疑了會兒,一時間猶豫不決,但隨後飛奔來的斥候讓他下定決心。
撤軍!
撤軍!
南側六七裡外,大股唐騎正在高速馳來,這讓阿史那·泥孰想起了顧集鎮一戰……正是唐騎飛速來援,攪亂兩翼,頡利可汗控制不住局勢,才會潰敗。
這時候,懵懂的侯洪濤終於在李楷的提醒中反應過來了,數百人開始高呼,“邯鄲王已至,邯鄲王已至!”
這一次,不僅僅是阿史那·泥孰這一支突厥兵了,其他幾支突厥騎兵也開始騷動不安,有經驗的甚至伏地細聽, 雖然正在戰場,但也能判斷出南側的確有大股騎兵北上。
嗚嗚嗚的號角聲連綿不絕的響起,突厥騎兵開始紛紛向北退去,侯洪濤嘖嘖道:“阿郎威名至此!”
一旁的李楷丟了個白眼過去,還好意思說呢,要不是曲四郎拚死上前高呼,險些就被你壞了事。
後方的劉黑兒所部也已經出現在眼簾中,段志玄為先鋒,高呼道:“追擊,追擊!”
“不可遲緩!”
秦瓊眉頭一皺,突厥攻破祁縣,附近兵力不知多寡,貿然北上,實在不妥。
但下一刻,秦瓊目光一凝,因為段志玄接著高呼道:“吳國公已率右軍繞行斷其後路!”
不僅是秦瓊,李楷、侯洪濤等將領都激動了,如果尉遲恭能截斷突厥兵力的退路,就算不能,只要能遲緩對方的退兵,南、東兩側夾擊,突厥想不敗都難!
而且汾州從介休以北到並州中部,地勢雖然平淡,但祁縣外卻是有汾水的,突厥兵力一時半會兒很難來援。
正在一根根拔鎧甲上羽箭的曲四郎索性不拔了,搶過親衛手中的馬槊,高呼道:“建功立業,正在今日!”
耳邊有嗚嗚的風聲,狂馳中的李楷忍不住在心裡想,按照出兵的順序來說,張難堡的戰報應該剛剛送到介休,段志玄這麽有把握說尉遲恭已率右軍斷突厥退路……這說明,做出決定的隻可能是劉黑兒,而不會是懷仁或者蘇定方。
蘇定方之後有張仲堅,張仲堅之後有劉黑兒,果如懷仁所言,三人均有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