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了一眼案頭那幾份奏折,皇帝的臉色繃得緊緊的,許久都沒有半點緩和的跡象。良久,他的目光卻是落在手中死死捏著的那一份奏折上頭,另一隻手痙攣似的抓著圈椅旁邊的扶手,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本以為殺了韓國公舒全,就再也不會有人揭開他心底這血淋淋的傷疤,可他實在沒有想到,這世上竟然還會有人捅破這一點,而且還能夠將這樣的東西混在呈上給他禦覽的奏折中送上來!他英雄一世,將蒙人趕出中原,讓這天下重歸一統,給了百姓一個太平的世道,可就因為他當初那一時氣怒之下的過失,居然就要被人這樣欺上頭來?
他終於再次打開了手中的那一份奏折,那潔白的紙面上,龍飛鳳舞就只有一行醒目的大字!他越看越覺得暈眩,最後閉上眼睛沉默了許久,最終一松手,那奏折便落入了一旁熊熊燃燒的火盆中,被那明亮而熾烈的火一點一點吞噬了乾淨,最後,就連那讓皇帝暴怒的“天理不容”四個字,也在火舌的跳動下完全消失了蹤影。
用一根木簽子撥拉了一下火盆,確信那奏折確實已經燒得乾乾淨淨,皇帝方才直起了腰來,剛剛的怒色盡斂,取而代之的是沉靜和鎮定。當外頭通報了一聲之後,他便淡淡吩咐了一聲進來。須臾,就只見李忠肅手躡手躡腳地進了屋子。
“皇上,太子和英王楚王襄王越王淄王韓王已經在外頭了。”
皇帝眉頭一挑。最後卻淡淡地吩咐道:“明日就是萬壽節,讓他們先去奉先殿給他們的母后行禮。”
撂下這句話,見李忠為之愕然,皇帝不禁眉頭一挑,直到李忠慌忙答應一聲退下去安排,他的目光才重新落在了面前的那幾份奏折上。隨手翻開了最左邊那一份,見那詞采華茂的語句透露出的那一層意思。他不禁冷冷一笑,劈手就把那奏折又重重扔在了案桌上。
這些見風使舵的小人,以為他七老八十這就要死了?趁著是端午節。也是已故昭烈吳貴妃的忌辰,特意請追封其為皇后,他們以為這就是名正言順?歷朝歷代。哪怕是皇后所出嫡長子為太子,也多有被廢的往事,這種名正言順有什麽用,不過是只能用作安慰自己而已!他立太子的時候就沒想過名正言順,否則他何妨先追封吳貴妃,再冊立太子!
因而,他隨手拿過一張紙來,用筆蘸了朱砂在上頭寫下了鮮紅的幾行字。直到李忠進來,他才將墨跡未乾的紙隨手折了起來,親自用蠟封口之後蓋上玉璽。這才交給了李忠道:“明日萬壽節朝賀之後,交誥敕房謄抄之後發吏部!”
五月初六萬壽聖節當日,恰是晴空萬裡的好天氣。一大清早,身著吉服的百官便等在了午門及闕左門闕右門外。隨著第一通鼓響起,執事官員和侍衛親軍先入。緊跟著便是皇親和公侯駙馬伯,再接著在京文武品官,其後是趕到京城的外官,內外雜職,幸運被選中的生儒代表,而那些服色各異的外邦四夷人。則是在最末。當一應人等漸次而入,從金水橋到奉天殿丹墀兩旁肅立排班之後,只聽三聲靜鞭鳴響,一時樂聲大作。
從簫、笙、笛、琵琶到鼓不下十余種樂器的百多人教坊司樂班齊齊演奏,緊跟著就有經過最嚴格訓練的樂人齊聲唱道:“忠良為股肱,昊天之德承主恩。森羅拱北辰,禦爐香繞奉天門。江山社稷興,安天下軍與民。龍虎會風雲,賀萬壽聖明君。”
這一曲之後,等到皇帝奉天殿內升座,樂聲戛然而止。一時鴻臚寺官宣百官入殿,一一就位後,在鴻臚寺官的讚儀之中,一時間又是樂聲大作,百官隨樂叩首行禮,一時間,只聽山呼海嘯一般的聲音響徹整個宮城。
“恭惟皇帝陛下萬壽令節!”
待到朝賀之後皇帝賜宴群臣並番邦使臣,那氣氛較之朝賀的時候便要輕松許多。盡管當今皇帝並不尚奢華,但此時壽宴之上,幾家南海番邦全都是進獻本國珍藏,一時間爭奇鬥豔,甚至還有島國徑直將精挑細選出的美人送上。皇帝一概笑納嘉賞,待到重新落座百官祝酒的時候,卻是太子第一個雙手捧著酒爵站起身來。
“父皇聖壽,兒臣思前想後都想不出什麽好東西進獻。今兒臣訪得前朝名噪一時的大儒朱氏一門子弟,進獻其祖當年編纂的《論語集注》,並珍藏經史文獻總共四百七十九種,今借花獻佛,敬獻以賀父皇萬萬年!”
隨著廷下眾人分四列上前,雙手捧著書上殿跪下,一時間四座裡驚歎不絕。尤其是特意與禮部打過擂台,隨即又蒙皇帝禦準和淄王陳榕同席的趙王世子陳善昭,那眼睛盯著那些書,仿佛正在熠熠發光。就連和他愛好相仿的陳榕,此時此刻也有些看不下去這侄兒的失態,輕輕咳嗽了一聲後見沒效果,索性就拿起筷子輕輕敲在了陳善昭的手上。
“進了古今通集庫,遲早你都能看著,猴急什麽!”
陳善昭盯著那些用紅綢一本本捆扎起來的書籍,眼神閃爍地說道:“我只是驚歎,太子九叔果然有本事,居然那樣的大儒後人也能給他找到,這樣的珍本也能讓他找到!”
和一眾官員的反應一樣,對於這樣一份說不奢華,卻可說得上是價值極高的萬壽節賀禮,皇帝自然高興得很,當太子敬酒時,他舉杯一飲而盡,隨即便開口說道:“好,好!這正是文治盛事,有了這些經史,朕將來讓人編纂大典的時候,便又多了一份參考!”
見皇帝果然高興,太子心頭微微松了一口氣,因昨天皇帝讓他和其他皇子前去拜祭先孝慈皇后而生出的不安漸漸消失。隨著他坐下,便是其余的皇子敬獻禮物。他這個太子之後,便該是如今序齒居長的秦王。然而,秦王身在西安府,當然不可能插翅飛到這兒來賀萬壽,作為代表的便是秦王世子陳善曄,陳善聰則隔著幾步落在後頭。眾目睽睽之下,那位秦王世子果然是顯得孱弱而蒼白,就連聲音之中也透露出久病的嘶啞。
“孫兒代父親及兄弟眾人賀皇爺爺萬壽,敬獻西域汗血寶馬一匹,新譜萬壽管樂一部,並孫兒親筆所寫的佛經一部。”
倘若沒有太子的珠玉在前,這份禮物即便並不出彩,但也已經分外難得了。畢竟誰都知道,如今不比漢時,這汗血寶馬幾乎已經絕跡了。因而,當陳善曄躬身往側裡退了一步,殿外一時間樂聲大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沒什麽興趣。
“雨順風調升平世,萬萬年山河社稷。八方四面乾戈息,慶龍虎風雲會。聖德聖威、洪福齊天地。禦階前文武兩班齊、擺列在丹墀內。舞蹈揚塵。山呼萬歲。統山河壯帝畿。禮儀讚稽,慶龍虎風雲會。”
盡管都是嘉詞吉詞,但在眾多詩詞歌賦出眾的文官耳中,這些清平之樂自然算不得什麽,陳善昭和陳榕就更不用說了。陳善昭瞅了一眼秦王世子身邊滿臉不屑狀的洛川郡王陳善聰,突然笑吟吟地衝陳榕問道:“十七叔今天送什麽好東西?”
“我一個沒封藩的親王,送得出什麽好東西?倒是你,之前問你支支吾吾不肯回答,這會兒都快輪到你了,你還不肯說實話?”
“太子殿下送的是文治,父親當然就只能送武功了。”陳善昭衝著陳榕嘿然一笑,見秦王世子訥訥向皇帝敬酒,而皇帝隻象征性地抿了一口,他便打算站起身來,誰知道就在這時候,他就只見洛川郡王陳善聰沒有隨陳善曄回座,而是起身上前一步,這才跪下深深叩頭。
“皇爺爺,大哥代父王送上萬壽節賀禮,孫兒卻有另一份心意敬獻。孫兒尋到了一位精擅建築的工匠,其尤其善於營造堡壘,其祖上曾經於前朝工部任職,其營造的幾個堡壘,在當時的蒙人鐵蹄下亦是不曾陷落。孫兒知道皇爺爺矢志開萬世太平,因而今日鬥膽將他舉薦給皇爺爺,願我朝江山萬萬年!”
盡管人來得突兀,禮送得更突兀,但當陳善聰這個小胖墩說完,一時大殿上卻一片寂靜。畢竟,人送得並不是金珠寶貝名家字畫,而是更加實用的東西……不,是實用的人。禦座上的皇帝在最初的皺眉過後,卻是溫和地點了點頭。
“好,你有心了。”
盡管只是寥寥數字,但陳善聰知道自己在祖父心目中是個什麽地位,這樣的評價已經足以讓他大大松一口氣了。因而,他自然不會不自量力提什麽祝酒的話,再次磕了個頭後便朗聲說道:“孫兒本該讓此人早早候在長安門外,可今天早上卻不料此人竟是被工部的差役帶走,令其充役營造西苑莫愁湖南牆。孫兒讓人去看了看,方才得知此次工部調用的夫役足有七八百,不得不於今日壽宴呈報於皇爺爺知曉。”
倘若說之前陳善聰突然單獨出來賀壽,便已經是滿堂寂靜,那麽此時他這一番話出來,就更加讓大殿中安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皇帝那冷峻到了極點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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