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當年定鼎天下,封官不少,即便後來清理掉了一些,但中央各部院再加上那些清閑衙門,文武官員仍有數千,皇帝陳栐即位之後,有心再次清理,可終究還在籌備,於是這些說是同僚的官員,如今同桌坐著,卻大多彼此不甚熟悉,不少人都趁著這機會彼此套套交情。這也是大戶人家婚喪喜事,來幫襯的人總不少的原因。結交人脈這種事說來容易做來難,窮京官素來難得機會,而富京官也不可能揮舞大把金銀攀附權貴,這種機會最是難得。
因而,這會兒設在武寧侯府前院西邊一座小跨院的一桌席面上,一個留著老鼠胡的乾瘦中年官員在神秘兮兮歷數了歸德府出身的那些軍官如今都是個什麽出息,便乾咳一聲說道:“太妃殿下此前建下大功,而且生下皇長孫之後,如今又有了喜訊,再過幾個月便要臨盆了,別說世爺愛重,就是太上皇和皇上皇后。哪個不信賴,哪個不愛重?若非如此,世妃的父兄資歷都還淺薄,哪裡能夠各自獨當一面?更不消說那些歸德府出身的軍戶了。說一句露骨的話。外頭早就有傳言了,若非太妃殿下,太爺這東宮位沒這麽輕松得來!”
此話一出。席面上一眾微末小官雖是面色各異,卻是沒人反駁。見大夥都默認了,那老鼠胡便笑呵呵地說道:“只不過,太殿下素來謹慎,否則也不會從前被人當成書呆。他眼下隻領著監管宗室讀書,其他時候鮮少露面,要投靠東宮。卻不是這麽容易的。咱們官卑職小,要入手的話,還得另辟蹊徑。”
“韋兄,你倒是說說怎麽另辟蹊徑?”
“當然是從那些歸德府出身的軍官入手。他們都是太妃殿下的老鄉,將來自然少不了繼續往上爬。尤其是才剛從奴兒乾衛回來。深受皇上嘉獎的那位趙指揮,他既和太妃殿下……嘿,情同兄妹,升遷的又快,將來前途不可限量啊!這一口冷灶別人還來不及燒,咱們搶先去使一把力,總比某些人傻呆呆等著攀附東宮容易得多吧?”
“可這麽好的事情,韋兄如何不去?”
“去,怎麽不去!”老鼠胡頓時不高興地挑了挑眉。“可這去燒冷灶也是要花代價的,我就是個六品窮京官,拿不出什麽東西,再說我一個人能有什麽聲勢?而且,要不能做出些聲勢來,人家犯得著為了我一個區區六品官。去求太妃殿下通融?”
他這回答終於消弭了眾人心中的疑惑和提防,一時間桌上其他人有的點頭,有的急不可耐立時答應,有的和旁邊人交頭接耳,到最後須臾便商議了一個時間。而鄰近一桌剛剛入席的一對年輕兄弟卻是悄悄離座而起,等到出了院,年少些的見年長的那個走到陰影處,突然摩挲著下巴上那一叢胡發起了呆,便湊上前低聲問道:“大嫂,您不是打算讓他們看看太歲頭上動土是什麽下場嗎?”
“我改主意了!”
塗黃了臉黏上胡,又換了件高領衣裳作男裝打扮的嘉興長公主哂然一笑,
旋即又往裡頭瞅了一眼,這才衝著剛剛幾個隨侍過來的心腹家將招了招手,立時就有一個人快步上了前,深深躬身行了個禮。 “你挑幾個穩妥人,給我死死盯著那個老鼠胡,摸清楚他的底細,還有交往的人,從現在開始,此人的一切都給我仔細記錄下來,不許缺了一星半點!”等到那家將答應一聲退下,嘉興長公主方才掃了滿臉若有所思的顧鍾一眼,微微笑道,“小弟,你這次可建了大功!大嫂也沒什麽別的可以謝你,你也差不多要說親了,雖有娘在,用不著我操心,但你要是有什麽額外要求,隻管對大嫂說。就是你想要尚公主,大嫂也能給你辦成了!”
前頭的誇讚顧鍾倒是聽得心中熨帖,可聽到後頭,他頓時目瞪口呆,老半晌才反應過來,慌忙連連搖手道:“不不不,大嫂好意我心領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都聽老祖宗和爹娘的!要沒什麽事我先告退了……”
見顧鍾溜得飛快,嘉興長公主不禁露出了一絲促狹的笑意。顧銘和張琪分明是早就有些情愫,如今算是終得圓滿;她和顧鎮是打小在宮裡就見過的,青梅竹馬談不上,可總不是盲婚啞嫁;現如今顧鍾在外頭讀了那麽多年書,一開口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夥倒真的看似古靈精怪,心裡卻是明鏡似的透亮。
就連顧銘這一樁婚事能成,也是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要是小家夥真看中什麽人,想讓她在太夫人和王夫人面前說和,她縱使貴為公主,可也不敢貿然插手!
顧銘和張琪旖旎新婚之夜的次日,便拜見了各方長輩。嘉興長公主受了這對新婚夫婦的禮,又送出去一匹駿馬,一整套赤金鑲南海明珠的頭面,等成禮之後便立時入了宮。她照例先去拜見了太上皇和淑妃惠妃敬妃這些太上皇妃,又去皇后傅氏那兒坐了坐,蹭了一頓午飯後方才轉道東宮——即使這原本是她今日入宮最主要的目的。
一進麗正殿,她就看見幾個宮人頻頻進進出出,竟是一陣忙亂,心中登時一緊。好一會兒,金姑姑方才腳步匆匆地出來,畢恭畢敬地屈膝行禮道:“長公主,太妃殿下就在裡間,只是有些不太方便,請您移步入內。”
嘉興長公主連忙隨金姑姑一路進去。待見著章晗從貴妃榻上起身相迎,她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會兒,見其面色微微有些蠟黃,精神也有些倦怠,她頓時皺眉說道:“這是怎麽了?前些日還見你好好的,如今怎麽精神不濟,人瞧著仿佛也瘦了?”
“十二姑姑坐。”
章晗挪了個位請嘉興長公主坐下,又接過秋韻送來的茶,親手奉給了嘉興公主,這才使了個眼色。等秋韻和金姑姑都退下了,而嘉興長公主則是捧著茶盞根本沒沾唇,她便含笑說道:“沒事,前些日各種各樣的事情太多,勞心勞力,難免傷及身體和精神,只要慢慢調養就好了。”
想起之前在親生母親惠妃那兒小坐的時候,惠妃不無惱怒地提到,如今章晗有孕雖是喜事,但卻有人暗中議論,道是章晗此前在廢太之亂中東躲損傷了身體,再加上婦人產最是一道關坎,若有個萬一,章家滿門富貴也就斷了,將來連皇長孫也堪憂諸如此類雲雲,她不禁開口說道:“你也別只顧著那些事務,什麽都沒有自己的身體要緊。皇兄能有今天,你和那呆居功至偉,別到頭來吃苦在前,享受卻什麽都沒有。”
知道嘉興長公主的心直口快,但這卻也是要看人的,章晗心中感激,當即點頭道:“我知道,多謝十二姑姑提點。”
“謝什麽,我又不是外人。”剛剛才勸了章晗保重身體看淡些其他,但想到自己此來的目的,嘉興長公主頓時猶豫了起來。然而,此事畢竟事關重大,又牽涉章家,她思來想去,還是緊緊握住了章晗的手,低聲說道,“另外,今天我入宮,是為了一件大事。”
聽嘉興長公主將顧家昨日喜宴上聽到的那些話一一轉述了,包括那老鼠胡如何挑唆,別人如何心動附和,以及她派人去緊緊盯著等等,章晗在最初的驚怒過後,很快便調整了心情。她把手輕輕擱在了自己的小腹上,想起這個孩和陳曦一樣來得突然,而且讓自己成為眾所矚目的同時, 也帶來了眾多的惡意覬覦,她不禁心中暗歎。
然而,同樣讓她介懷的還有趙破軍的歸來。自從嫁給陳善昭之後,她一直盡力不再去過問他的事,卻不想他竟在如今這時候回來了!
“多謝十二姑姑特意安排妥當,又來告訴我。我有數了,回頭就設法把此事料理停當。”
“你能看開就好,我還會讓人盯著那邊。”嘉興長公主松了一口氣,這才從懷中掏出一樣東西,雙手遞給了章晗,“今日四弟妹見家中長輩,大家彼此送了見面禮。只是你這她最想見的不能出席,所以她特意讓我捎帶了進來。這方羅帕是她親自繡的百多福紋樣,希望你能夠平安生下孩,將來多多福,兒孫滿堂!”
接過這一方薄薄的絹帕,端詳著上頭細密的針腳,章晗想起從前在歸德府時那個瘦弱怯懦的庶女,不禁失神了片刻。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笑道:“多謝她這有心,勞煩請十二姑姑出宮的時候,也替我捎帶一件東西給她。不是什麽金玉,是我前些天抽空做的一條腰帶。她給我的帕我會時時帶在身上,請她也佩著這條腰帶,咱們姊妹一場,今後不能時時相見,見物就如見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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