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如今正是北京一年之中天氣最適宜的季節,即便入夜,外頭也並不難捱,但他卻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燥熱。大齊立國到如今不過是兩代,可父子兄弟之間,大逆不道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好幾次了。廢太子和秦庶人在這次遷都之後被移到了北京,便是因為皇帝不放心他們留在南京的緣故。而代王被廢為庶人後一碗鴆酒取了性命,就連僥幸逃生的周王,如今也是和其余諸王一樣被留在京城如同養豬似的。他陳善恩不似陳善嘉和陳善睿那樣武功赫赫,但當一個富貴閑王,同樣並不是他的所願!
他年少的時候,被賢妃的謹慎,還有自己的怯懦不敢爭取荒廢了,等到明白過來傅氏不是那等一味打壓庶子的嫡母,那段少年寶貴時光卻也再難挽回,在父皇眼裡,他那文不成武不就的印象根深蒂固。若非爭取到鎮守北京的那幾年,他那前三十年幾乎一事無成。然而,他在北京幾乎竭盡全力,到最後仍然被陳善昭挑出了毛病,父皇那輕飄飄的一句“太子做事縝密而周全,這一點你們都要學他”,又著重批了他的不夠細致。而這一次的事情是意外,幾乎誰都沒想到皇帝會和皇太孫一並杳無音信,甚至連遼王陳善嘉都再沒有消息傳回來,以至於人心惶惶,可是他卻想到了。
不是他未卜先知,也不是他消息靈通,而是他知道自己資質才能器量,什麽都不如陳善昭陳善嘉和陳善睿,所以事事都準備在最前面!於是,他知道杜中會忍不住跳出來聯絡軍中各處將領,他知道杜中和東宮管事牌子路寬養子交往甚密,必然會利用這一層關系,他更知道杜中一定會再度施展三寸不爛之舌把陳善睿拖下水,現如今宮外的處處火光便是最好的證明!所以,他對皇后傅氏的陳情很實際,正是如今這情形下最最合適的選擇!
只要皇后傅氏能夠廢黜陳善睿的燕王爵位,那麽,哪怕杜中讓人給陳善昭所下的並非致命毒藥,哪怕事後皇帝等人能夠平安回來,那麽他也還有機會!從前錯過那麽多機會的慘痛教訓告訴他,只要在每一次可能發生事情的前夕做好完全預備,那麽哪怕十次之中只有一次抓住,也會帶來豐碩的成果!至於傅氏,兩個親生的兒子一個被另一個使人下藥,如今生死不明,而且另一個正在宮外作亂,未必能支撐到皇帝回來!
“范王殿下,皇后娘娘請您進去。”
聽到這話,陳善恩立時停住腳步,轉頭見是面無表情的張姑姑,他當即整理了一下衣冠,繼而跟著張姑姑進了坤寧宮正殿。沿著原路再次進了西暖閣,他見傅氏身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方桌,那方桌上赫然是一張墨跡淋漓的紙,他眼中精芒一閃,旋即掃了一眼傅氏身側正扶著她的章晗,這才恭恭敬敬緩步上前,到了床前幾步遠處方才站住了。
“你要的懿旨,便在這兒了。”
盡管隔著那一段距離看不清楚那張紙上究竟都寫了些什麽,但陳善恩還是心中一陣悸動,面上不知不覺就流露出了一絲掩蓋不住的喜色。他幾乎本能地想要上前把東西拿過來,可發現床沿邊上坐著的章晗也好,床尾侍立的閔姑姑也好,兩人全都沒有絲毫動作,他不禁硬生生止住了心頭那衝動。
“母后深明大義,等到外間亂事平定,父皇大勝歸來,必定滿朝官員天下子民都會稱頌母后的賢德。”
“你還不知道這懿旨上寫了些什麽,就稱讚我賢德,未免太早了些。”傅氏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善恩,這才用那隻消瘦了許多的手拿起那薄薄的紙遞給了閔姑姑,又看著閔姑姑滿臉肅然地將其雙手呈遞到了陳善恩面前,這才悠悠說道,“慈母慈心皆為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子是我的兒子,燕王也是我的兒子,事到如今,我為了太子廢黜燕王的王爵,哪有這個道理!”
當傅氏說出第一句話的時候,陳善睿就已經有些不好的預感。此時此刻,他看清楚那張紙上傅氏的筆跡,見其字字句句竟是將北京城九門防務盡皆交給了燕王陳善睿,他登時又驚又怒,捏著這懿旨的手都忍不住微微顫抖了起來。倏然抬起頭的他發現章晗正面帶嘲弄地看著他,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沉聲說道:“母后難道就坐視四弟犯上作亂?大嫂難道就坐視大哥在東宮生死不明?”
“太子殿下生死不明是二弟說的,我還未親眼看見,談何坐視?”章晗不緊不慢地答了一句,見陳善恩瞳孔猛地一縮,她便微微笑道,“至於東宮管事牌子路寬下毒謀害太子殿下,這就更值得商榷了。要知道,就在前日,路寬還對我造膝密陳,說是他的養子不合為奸人所誘,在外多行不法事,甚至還被人抓住把柄來要挾他這個養父,讓他伺機對太子殿下不利,我已經下令徹查。二弟倒是說說,他若是今天要下毒,何至於前日便坦白了?”
陳善恩看著章晗那從容不迫的樣子,一顆心冷不丁往下一沉。一想到剛剛那個跑來坤寧宮稟報的太監貨真價實出自東宮,足可見不是此人早就出了問題,就是陳善昭使詐,他忍不住攥緊了藏在衣袖中的拳頭,靠著那一絲刺痛讓頭腦冷靜了下來。於是,他立時開口說道:“若是如此,那東宮派來稟報此事的太監必定另有逆謀無疑,請母后下旨將其立時拿下拷問!兒臣願與大嫂去東宮探看大哥!”
見陳善恩這見風使舵的本領如此出神入化,一計不成又出一計,章晗不禁盯著其又瞧了幾眼,隨即才開口說道:“今夜宮中情勢不明,母后又正病著,與其這時候去東宮,還不如暫且封閉坤寧宮,待天明時分再作計較的好。我已經吩咐了下去,讓人立時封閉坤寧門,不管什麽消息都不許放人進來,隻許門外稟報!”
早知道章晗難對付,但此刻真正正面對上,陳善恩才感到這種難對付不但是口舌交鋒,而且在心理上的對戰也同樣如此。要知道章晗的長子皇太孫陳曦現如今下落不明,丈夫陳善昭和兒女們全都在東宮,她竟然能夠按捺下去探看他們安危的衝動,甚至要封閉坤寧宮靜觀其變,這是何等堅定的心志?他不得不使勁定了定神,竭力把這會兒連番受挫的沮喪感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就算此事敗露,橫豎主謀是杜中,他並沒有絲毫摻和,而且這些年他只是從杜中那兒得了不少消息,並未有往來信箋的憑據落在人手,他清白得很!不過此事都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哪怕能把自己摘乾淨,如若真的一無所得,那麽也未免太可惜了!
就在他竭盡全力思量對策的時候,外頭突然傳來了陣陣喧嘩。電光火石之間,他便知道,是這幾年入宮的那些內侍已經鬧起來了。北地貧瘠,此前皇帝陳栐揮師大敗秦庶人,盡管那兵災不過數月即止,可戰後追究株連以及內徙衛所的種種影響,仍是讓北地多出了無數孤兒以及殘破的人家。他鎮守北京期間,以收容為由把那些淨身只求一碗飯吃的老少男子都收入了宮裡,那其中自然摻雜了秦庶人的余孽。現在這關鍵時刻,果然有人忍不住來鑽這樣的空子!至於他那些內線,應當早已匯聚了另外一批人,到時候就能以平亂為名義名正言順地站出來!
果然,下一刻,就只見張姑姑快步衝進了屋子,見傅氏和章晗都是面色鎮定,她便屈膝行了個禮,竭力讓自己的語氣平靜下來:“皇后娘娘,太子妃殿下,坤寧門外被一群內侍堵住了。而且宮中喧嘩不斷,仿佛是出了亂子!”
到了這時候,陳善恩反而索性眼觀鼻鼻觀心,站在那兒不說話了。盡管如此,斜睨了他一眼的傅氏想起此前住在西苑,這宮中新進內侍宮人說是馬城經手,但人從何處來,陳善恩這個鎮守北京的范王絕不可能不知情,她自然心裡明鏡似的透亮。她強忍著腦際的暈眩昏沉, 冷冷對張姑姑喝道:“傳令下去,坤寧宮上下內侍守著大門和各邊牆頭,若能在天明之前不讓人越雷池一步,明日各賞錢十貫!另外讓人對外頭喊話,若是他們及時收手各回各處,那便可既往不咎,否則殺無赦!”
聽到傅氏這一套行事,陳善恩眉頭一挑,心裡權衡片刻,便開口說道:“母后如此措置固然好,但外頭究竟有多少人卻不知道。不如……”
他這話還沒說完,就只聽外頭又是一陣喧嘩。這時候,傅氏立時毫不猶豫地說道:“就照剛剛我說的去傳令,再挑個精乾的爬上牆去看看!”
這刹那間,陳善恩已經想到了自己聚攏的那批人上。而一直都盯著他的章晗注意到他的神情由最初受挫後的按捺慍怒,到後來的幸災樂禍,再到如今的隱現得意,便知道這事情也在陳善恩意料之中。盡管她早幾天已經吩咐過閻立和陳海早做預備,但勝敗如何,她卻不能說有完全把握。
畢竟,此前為了平安遷都而訓練出來的那些人,並沒有真正派上用場過!真正上去對敵,這還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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