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數日之前,范陽兼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剛剛派使者到長安告捷,將奚王李延寵之死的功勞全都據為己有,說是自己揮師北伐,將這一殺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斬於馬下。於是,那些之前被押在禦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沒查出個所以然,那幾個胥吏以及某個監察禦史的死也同樣還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卻已經沒心思去理會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兒孫眾多,宜芳公主和靜樂公主這兩個是不是公主所出還要打個問號的外孫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殺公主叛離這種行為,可以說是在他的臉上狠狠打了一巴掌。盡管安祿山曾經迎頭痛擊奚王李延寵和契丹王李懷秀,可終究他們兵雖敗,人未死,如今李延寵的首級亦是被飛馬送到了長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對於那些奚人告狀而引發的案子,他召來李林甫和楊釗同時斥責了一頓,繼而便授意裴寬,快刀斬亂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繼續糾纏下去。
所以,當王忠嗣的捷報傳來,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隻覺得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如果說當年奚人和契丹的叛離曾經給了他一巴掌,那麽蓋嘉運在河西隴右節度使任上丟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臉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這口氣終於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聽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傷,他頓時又驚又怒。
“忠嗣馳騁疆場多年,國之大將,怎會如此不小心?”
聽到不小心這三個字,高力士頓時暗自腹誹。他剛剛已經把話說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為親自率奇兵突襲敵後,牽製住了吐蕃援軍,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順成功奪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還說王忠嗣是不小心,這話傳出去豈不是讓忠臣良將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隻注意到了這一場長了大唐臉面的勝仗,對於其中細節並沒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說了一遍。這一次,李隆基終於微微動容。
“忠嗣當年在雲州初陣時,便是險之又險,沒想到如今時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為大將,豈可如此輕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對從小養在宮中的王忠嗣觀感很不錯,少不得又為王忠嗣說了兩句好話:“王大帥此番用兵,殺得吐蕃兵馬潰不成軍,死傷上萬,而自己折損卻不到千人,其余都是傷者。石堡城易守難攻,如此戰果,已經是極其難得了。
這番話原本一點問題都沒有,然而,李隆基聽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經屢次力諫,不用收復石堡城即可遏製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費寶貴的兵力,他隱隱又覺得心裡有些不舒服,甚至對於王忠嗣此次的戰略,他也有些不以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險,還是為了意在勸諫?
安祿山的這場“大捷”,李林甫勉強躲過了一場很可能會牽動自己的風波,如今面對王忠嗣的又一場大捷,他先是惱怒,可當在月堂中,從女婿張博濟口中得悉其中細節後,他卻又笑了起來。
見嶽父竟是有這樣的情緒變化,張博濟不禁疑惑地問了一句。而李林甫卻搖了搖頭,便淡淡地說道:“王忠嗣這一招苦肉計用在當年的太宗皇帝身上,興許還會有些勸諫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負的人,反而會因此生出猜忌不滿之心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笑話,如果沒有赫赫之功,誰知道你是名將王忠嗣太矯情了,你看著吧,他如今這一重傷,陛下說不定會名正言順撤換了他的兩鎮節度使,直接把他調回長安養老”
“那不是正合嶽父大人心意?”
“沒錯,王忠嗣和杜士儀相交莫逆,他若是丟了兵權,杜士儀也就距離倒台不遠了更何況,王忠嗣既然自作聰明,我豈會放過他?”李林甫惡狠狠地迸出了這麽一句話,隨即突然隻覺得腦際靈光一閃,卻又死活都抓不住。
連日以來,他常常會出現這種狀況,不禁惱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絞盡腦汁想要抓到那一絲靈感。就當他終於成功捕捉到線索的時候,突然隻覺得腦袋一沉,整個人險些歪倒。 “嶽父,您這是……”
“沒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來事情太多,他著實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後方才沉聲說道,“我想到辦法對付楊釗了。回頭我就去對陛下進言,言說我近來有些力不從心,舉薦楊釗代替我。但他資歷太淺,不能服眾,如若能有軍功,則此事群臣將難以質疑。”
“可這軍功往哪去得?莫非讓楊釗去河北道,和安祿山……”
“不,讓他去劍南道”李林甫見張博濟瞠目結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會認為,我是給他楊釗找難題章仇兼瓊雖然舉薦了鮮於仲通,可鮮於仲通畢竟資歷人望不夠,所以只是總領留後事,並不是正節度,楊釗如果去了,這個劍南道節度使的位子卻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涼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帶著從者悄悄啟程回歸。可這停留的一天,他也並不是都在睡覺補眠,而是去打聽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順的齟齬。所以,當風塵仆仆回到安北牙帳城,進了安北大都護府鎮北堂,他先是將王忠嗣受傷,以及收復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後果分說清楚,這才拐到了另一個話題。
“另外,據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順之間已經不能說是小齟齬,而是深仇大恨了。從前的矛盾暫且不提,這次安思順和哥舒翰因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後,從他們兩個到下頭部將小卒,都認為對方耍了花招。安思順資歷深,哥舒翰年紀大,誰都不服誰,所以,王大帥這次傷重,舉薦他們代替自己分別節度河西隴右,可謂是用心良苦。”
別說安思順和哥舒翰,就在杜士儀自己的部下,仆固懷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並沒有試圖一味去調和兩人的關系,這種顧慮和王忠嗣有相似之處。只要不影響行軍打仗,心腹部將之間擰成一股繩,反而容易把主帥給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為餌,不惜中箭重傷,竟然還是打著規勸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轉意,不要窮兵黷武的主意,這般忠心耿耿,杜士儀唯有在心中嗟歎。
沉默良久,他才開口問道:“你覺得王大帥傷情如何?”
“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過不止一次交道,對這位節帥極其敬服,此時竟是不禁猶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輕聲說道,“性命也許無憂,但狀況不太好。我從霽雲那裡旁敲側擊打探了一下,因為中箭之後根本來不及醫治,而是草草剪斷殘箭包扎之後,又轉戰連場,以至於最終挖出箭頭的時候,王大帥幾乎痛暈了過去,傷口亦是潰爛了。為此,王大帥高燒昏迷了數日,如今雖說好些,但要將養過來,恐怕絕非一兩個月的功夫。”
這是意料不及的情況,杜士儀縱使憂心,也著實鞭長莫及。至於王忠嗣無可奈何地將南霽雲托付給自己,他想到這個當年在雲州一戰成名,緊跟著卻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將,再對比一飛衝天的郭子儀和仆固懷恩,心頭亦是沉甸甸的
說來說去,他在雲州的時間太短,在隴右亦是不過兩年,而扎根朔方卻已經十幾年了,故而當年那些最初跟隨過自己而又廣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過明目張膽地照拂。 尤其南霽雲又是個死心眼,因為石堡城丟了的關系,硬是在隴右卯上了,不肯挪窩
虎牙緊跟著又解說了隴右郭姚兩家的近況。當初郭知運的次子郭英又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儀的打壓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從軍中驅逐的從軍中驅逐,郭建這個旁支子弟一舉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話語權,雖然和姚峰一度是對頭,可終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經六十出頭,說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戰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順,自然露出了頹勢,可郭姚兩家都是將門世家,下頭終究還有不少小輩在軍中,南霽雲也對他們不無照顧,因此在隴右也還吃得開。甚至虎牙臨走之時,也不知道郭建怎麽消息這麽靈通,郭建竟然還悄悄見了他一面。
“他還是如同當初一樣善於鑽營。他都說了什麽?”
“他說,杜大帥雖然離開鄯州這麽多年,可隴右軍民全都心系杜大帥,但使您在外建功立業,傳回隴右都能引來無數歡呼和讚歎。”
“這家夥還是老樣子”杜士儀笑罵了一句,卻也沒往心裡去。“別去管這個溜須拍馬的家夥,長安那邊的聯絡你緊盯著一些,看看安祿山和忠嗣這先後兩場大捷,陛下究竟會怎樣升賞措置。希望只是我多慮了,忠嗣這一次以身犯險,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會吃他這一套勸諫暫且不說,恐怕效果適得其反,更不要說李林甫此人構陷忠臣良將也不是一兩次了這一次恐怕得聯絡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個聲音的日子,實在是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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