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得知有兵馬突入河北,直逼自己的老巢幽州,常山太守顏杲卿帶頭號召河北各州郡響應,驅逐叛軍,重歸大唐。他才先後派了史思明蔡希德十萬火急地帶領大軍回去平亂,不過數日,本該唾手可得的長安方面也傳來了惡訊。安北大都護杜士儀竟然和朔方節度使郭子儀一起帶兵南下,解圍長安的同時,更大敗崔乾佑大軍,在郭子儀的一路追擊之下,最終逃回洛陽的兵馬竟不足五千人!
這些噩耗仿佛還不夠,河北那邊再次傳來了要命的消息,幽州北面那支不明兵馬的底細已經查明,是仆固和同羅的聯軍,主帥為安北大都護府長史張興。而與此同時本該已經和他達成協議的都播懷義可汗,竟是悍然把契丹和奚族領地捅了個對穿,瘋狂掃蕩了給他提供了很多兵源的契丹和奚族部落,這個消息他甚至至今都吩咐下頭人死死捂著,生怕那些契丹和奚族蕃兵因此嘩變作亂。
當初去聯絡都播懷義可汗的人乃是侯希逸,如果侯希逸人在此處,安祿山恨不得立刻把人召來面前直接殺了,可侯希逸偏偏被他留在了平盧!在杜士儀突然回歸,真正展現出那鋒利的獠牙時,安祿山對於自己一直認為是太平後院的平盧也不再有任何僥幸。侯希逸當初就是杜士儀的部下,安知不是早就和故主暗通款曲,卻一直在自己面前演戲?正因為如此,連日以來安祿山心情大壞,動輒用鞭笞之刑處罰部下,一時人人自危。
洛陽宮含元殿中,安祿山雖然還沒有登基稱帝,卻一直都理所當然地坐在那象征天子的高高禦座上。此時此刻,他正面色陰沉地看著下頭血腥的一幕。安忠志麾下帶領的精銳牙兵,正手持皮鞭,一下下用力鞭笞著捆縛在刑架上的幾個人。
這幾人當中既有文官也有武將,文官是高尚和嚴莊,武將則是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不論他們平日在下頭人面前是如何威風凜凜,架子十足,可這會兒在蘸了鹽水的皮鞭抽打下,全都多虧了嘴裡緊緊咬著的濕布條,方才沒有發出鬼哭狼嚎。大唐軍中和官府的肉刑一樣,大多都是犯了軍法軍棍伺候,可安祿山卻不喜歡大棍子打人那種沉悶的聲響。用他的話來說,軍中不論文武,全都是要騎馬的,屁股上挨一頓怎麽騎馬打仗?
於是,鞭笞之刑就幾乎成了幽燕軍中的正刑。這時候,整整二十下之後,無論是驍將如田乾真崔乾佑,還是文官如高尚嚴莊,抑或是孫孝哲這樣從前在安祿山面前有頭有臉的,脊背上全都再找不出一塊好肉,血肉模糊,看著異常嚇人。安忠志親手把一個個人解下,眼看他們步履虛浮地上前跪下,連忙一聲不吭地退到一邊,可斜睨一眼他們身上的傷,他卻隻覺得自己背上都有些隱隱作痛了。
就在前天,他剛剛被氣性不好的安祿山親手抽了十幾下,如今傷口還只是堪堪收口。原本還哀歎自己倒霉,可今天看著一大堆比自己更受寵更得用的文武重臣也都挨了這麽一頓,他就心氣平了。尤其是嚴莊和高尚往日高談闊論,這會兒卻連臉上的每一塊肉仿佛都在抽搐,看著都疼。
“是不是都在心裡埋怨挨的這頓打?”
聽到這麽一句涼颼颼的話,田乾真反應最快,立刻低下頭道:“我等是敗軍之將,本來就是死了也罪有應得,大帥慈悲饒了我們性命,怎敢埋怨?”
崔乾佑畢竟不像田乾真這樣被安祿山當成子侄輩,反應稍慢,慌忙也跟著反省這場大敗。而孫孝哲還是第一次吃這樣大的苦頭,齜牙咧嘴了好一陣子,方才含含糊糊應了兩句。至於嚴莊和高尚,他們就沒有這些武人的好身板了。更何況,他們也實在是心裡難以服氣。這三個武將是因為在奪取長安一役中大敗虧輸損兵折將,能夠逃得一條命就已經很幸運了,挨上幾十鞭子也算應當,可他們憑什麽要陪著一塊挨打?
正因為如此,嚴莊也好,高尚也好,認錯的聲音既小又勉強,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在他們那敷衍了事的認錯之後,傳來的便是安祿山那憤怒的咆哮。
“嚴莊,高尚,你們是覺得委屈?覺得冤枉?是不是?當初是誰一個勁在我耳邊吹風,說是天下再無可戰之兵,只要我振臂一呼,這大唐江山轉瞬之間就會易主!現在呢,現在就只是一個杜士儀,連番出招之下,大好的局面立刻逆轉,而就連這河洛之地,先是有什麽義勇軍神出鬼沒,幾次派兵掃蕩都撲了個空,又有吳王李祗那個老家夥帶兵起事和我作對!你們兩個身為幕佐,到現在為止拿出什麽主意了沒有?”
安祿山越說越怒,用手一撐想要站起身,可他現在實在是太胖了,竟是稍稍立起卻又立刻跌坐了回去。惱將上來的他奮力一拍扶手,怒聲喝道:“滾,你們兩個立刻滾!我不想再見你們這些徒有虛名之輩!”
沒想到只是因為認錯的態度勉強了一點,安祿山竟然這樣凶相畢露,嚴莊和高尚不禁暗暗後悔。他們跟了安祿山這麽多年,早知道他是剛愎自用之輩了,剛剛還較什麽勁?可是,眼下再求饒解釋,說不定還要再挨一頓打,兩人唯有哭喪著臉站起身,狼狽不堪地退了出去。一時間,這空蕩蕩的含元殿中只剩下了三個敗軍之將。有了嚴莊和高尚的前車之鑒在,三人誰也不敢貿然開口。
“那兩個軟蛋已經走了,說吧,現在的局勢已經如此,你們認為接下來應該怎麽辦?好了,全都站起來說話,阿浩,你先說!”
對著三個自己曾經器重過,這次卻打了打敗仗的大將,安祿山雖然仍舊板著臉,可語氣卻緩和了許多。這次打下了洛陽,李憕等抵抗派竟然莫名其妙消失得無影無蹤,他一面派人挨家挨戶搜索,一面卻重用屈膝投降的達奚珣以及罷相之後回東都養老的陳希烈,預備稱帝之後用這兩個頗有名氣的文官為宰相,高尚嚴莊亦會一樣得到重用。可從骨子裡,他卻瞧不起這樣的文官,反而覺得只有那些能打仗的大將才是一定要緊緊抓牢的。
大敗若此,卻還能逃得一條性命,即便這會兒脊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可田乾真卻早就將其置之度外了。聽到安祿山仍舊親昵地直呼自己小名,態度也只是比從前稍稍嚴厲了一些,他在站起身沉吟片刻後,竟是又單膝跪了下去。
“大帥,戰事不利是實情,但大帥剛剛對嚴高二位先生,實在是有些嚴厲了。相比投降的達奚珣和陳希烈之輩,嚴高二位先生跟隨大帥這麽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因為他們不曾對現狀提出好的主意,就如此嚴厲責罰,甚至與我等敗軍之將同刑,軍中一定覺得大帥賞罰不均。所以,末將懇請大帥收回不許他們再見的命令,或者派人給予他們相應的恩賞和慰勞,或者對末將三人再施以其他處罰,以此安定軍心。”
這不是吃飽了撐著嗎?
孫孝哲一聽這話就險些沒跳起來,正要提出反對意見,他的眼角余光瞥見安祿山臉上露出的笑意,立刻閉嘴。而崔乾佑也沒忽略安祿山那滿意的表情,跟在田乾真之後開口說道:“田將軍所言極是,我等敗軍之將,能夠逃過一死已是萬幸,甘願貶為小卒軍前效力。”
兩個人都開了口,孫孝哲只能低頭說道:“大帥不殺之恩,我等銘感五內,還請正賞罰。”
“安忠志,你親自去看看嚴莊和高尚,去叫個禦醫給他們治療外傷,然後在庫房裡挑些金銀財帛,說是我賞賜給他們的。之前是我情急之下說的話,他們如果有什麽好點子,仍然可以和從前一樣,隨時來見我。另外……”安祿山頓了一頓,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越是在現在這種不利情況下,越是要振奮人心。我已經決心立刻稱帝,國號大燕,讓他們倆立刻和達奚珣陳希烈碰一下頭,立刻準備起來!登基大典上,我會封賞功臣,提振軍心!”
這是下頭三人誰都沒有料到的提議。可安祿山既然心意已決,誰都不敢和他擰著乾,當即齊齊叫好。就連安祿山本人,也完全忘了剛剛田乾真壓根沒有提到如何扭轉如今的不利戰局,在飄飄然中幻想著自己稱帝時的風光。也正因為如此,對三人的處分他也並沒有過於嚴苛,除卻剛剛那一頓鞭子之外,他甚至沒有降三人的軍職,只是命他們率領殘兵出洛陽,爭取在最短的時間內補齊所缺兵員。
河洛這麽多的人,還怕抓不到壯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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