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阿茲勒帶著護衛在外等候,同時也負責守衛,看見杜幼麟這幅樣子,他不禁有些莫名的驚疑,暗想杜士儀到底和郭子儀說了些什麽,竟然會給這位小郎君帶來這樣大的衝擊心裡納悶歸納悶,阿茲勒卻沒有貿貿然探問,只是按照杜士儀的吩咐,又護送這父子倆又去了程千裡的私宅。相比剛剛在郭宅的長時間停留,這一次在程宅的停留時間就短得多了。而且杜士儀出來時,表情也輕松得很。
而杜幼麟也沒有前次的失態,只是在回到宣陽坊私宅之後,借著自己的坐騎要特殊照料,先跟著阿茲勒去了馬廄,而後低聲說道:“程大帥說,他這河東節度使雖說得阿爺保舉,但歸根結底仍是名不正言不順,這次收復河北,他也如願以償建下了功勳,所以打算上書請辭,另選賢良為河東節度使。”
“幼麟,你這是說真的?”阿茲勒又驚又喜地問了一句,見杜幼麟有些古怪地看著自己,他便抓了抓腦袋,因笑道,“你別會錯了意,我可不曾癡心妄想過。只是我覺得,仆固將軍與其遠鎮安北大都護府,還不如出任河東節度使。如此義父方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至於安北牙帳城,李光弼李將軍穩重有大體,接任此職綽綽有余。更重要的是,仆固部這次建下大功,如若仆固將軍接掌安北大都護府,難保仆固部不會再有人生出異心。”
杜幼麟還沒有想到這麽深遠,可聽到阿茲勒竟是把河東節度使的人選都想好了,他還是有些不太舒服。畢竟,程千裡怎麽也算是勞苦功高,這次請辭分明也是憂讒畏譏所致,怎麽也應該竭力挽留,怎能趁火打劫?可他還沒來得及反駁阿茲勒的說法,這位出身突厥卻被杜士儀收作義子的年輕人卻笑了笑。
“程千裡自己也是知道的,他在河東軍中說不上威信極高,只不過是因為說了公道話,代表軍將驅逐了王承業,又有義父支持,這才得以正位節度使。如果他眷戀於這個位子,將來義父真的去了幽燕,朝廷一定會想方設法挑起他和義父之間的齟齬,畢竟河東和河北道相鄰,朝廷需要屏障和掣肘。至於河東軍將,則未必願意和義父作對,到頭來他兩頭不是人。與其如此,還不如博得高官厚爵養老,畢竟他已經為自己洗清了在西域的汙名。”
杜幼麟不得不承認,阿茲勒的分析並沒有半點謬誤,也許是他此前太沉浸於父親的那個故事,這才以至於太過感情用事。盡管知道這種顯然會引人無限遐思的故事不應該隨便提起,可想想阿茲勒是父親的義子,自己的義兄,他終究還是忍不住心頭那股說不出的衝動,將其一股腦兒對阿茲勒給倒了出來。
因為是處於傾聽者的立場,郭子儀又不在,阿茲勒受到的衝擊要比杜幼麟小得多。他是標準的凡事唯杜士儀至上者,聽著這樣一個完全沒有杜士儀存在的故事,他反而能夠以最冷靜的旁觀者態度,審視這個故事背後的深意。等到杜幼麟講述完,最終平靜了下來,他便嗤笑了一聲。
“也就是說,在義父的這個故事裡,大唐最終由盛轉衰,從此藩鎮林立,永無寧日。相比之下,如今的情勢真是好太多了。如果郭大帥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那麽朔方節度使也有渾釋之在,不至於無人。幼麟,你也不用想太多,就當義父只是給郭大帥講一個故事,僅此而已。如今最重要的是,接下來的複推之日,是否會真正有個結果,而廣平王妃崔氏母子莫名被殺一案,是不是也能水落石出。
義父今天從宮裡帶你回來,肯定另有要事,你別在我這裡耽擱太久了。”能有個人聽自己傾訴,杜幼麟心裡那點鬱結已經紓解得差不多了。他感激地謝了一聲阿茲勒,當即快步往書齋走去。他一離開,阿茲勒剛剛那滿不在乎的表情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深沉和陰晦。
如果杜士儀故事裡,那個在靈武登基的太子就是已故懿肅太子李亨,那麽後來那位和宦官相爭卻丟了性命的皇后,是不是就是懿肅太子妃張氏?如果是這樣,那麽有必要借著崔氏母子一事,把東宮的勢力徹底打壓清洗一番,絕對不能讓南陽王李得逞
見了父親從書齋出來,杜幼麟剛剛明朗幾分的面孔上,卻是又振奮,又為難。杜士儀挑明接下來會再次閉門謝客,直到三日之後的複推,所以外頭的事情就要全都交給他了。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並不是串聯那些有推舉權的大臣,而是讓他設法再追封一個太子可問題在於,天子已經顯然沒那個能力簽署任何誥敕了,而且追封李瑛的意向性太強,容易讓人認為這是在給平原王李伸鋪路。
張九皋之前只是提請,此事到底還沒定下來
一路心不在焉地騎馬回宮,眼看大明宮在望的時候,杜幼麟突然靈機一動。父親讓他再追封一個太子,可又沒說是哪個太子一貫行事謙讓的他忘了這裡是出入宮中的大道,竟是在路當中駐馬足足發呆了好一會兒,這才在隨從的提醒下回過神,趕緊策馬徐行幾步,在宮門前下了馬。沒有去理會周圍人那些窺視打探的目光,他直接來到了政事堂求見裴寬。當被令史帶到裴寬的直房,見人竟然還有空閑品茗,他不禁笑了笑。
裴寬面色不善地問道:“怎麽,覺得我這個宰相太悠閑?再悠閑也比不上你父親,他這個右相就沒在政事堂乾過一天正經事”
“子不言父過,相國若是有抱怨,家父就在家裡,您可以移步前往提點。”
杜幼麟不卑不亢地回擊了一句,見裴寬沒好氣地輕哼一聲,他便恭敬地行了禮,隨即開口說道:“今日我來,是有一件事想要請示相國。十六王宅最近事變連連,以至於長安城亦是人心紛亂。榮王李琬從前剛剛掛招討元帥之銜不久就暴薨,長安官民無不扼腕,至今也未曾有諡號。榮王文名卓著,頗得人望,如今既然已經平叛,何妨追贈榮王為太子,仿照昔日惠宣太子等人的舊例?也好安撫一下人心。”
所謂舊例,指的就是李隆基的那些兄弟,寧王李憲追贈為讓皇帝,而岐王、薛王、申王則是全都追贈太子。可這是李隆基為了標榜自己的孝悌,對於自己的兒子,他卻連李亨的追封都是沒辦法才同意的,又豈會同意再追封一個榮王李琬為太子?只不過,相比杜士儀當初提出的廢太子李瑛,李琬好歹沒有那麽牽涉廣大,畢竟,榮王李琬並未被廢黜王位,也沒有兒子入選複推的名單。
所以,斟酌來斟酌去,裴寬最終點頭說道:“也好,此事我會請示陛下,料想陛下會點頭的。”
由於禦醫剛剛傳來消息,天子已經完全失語,於是,以裴寬自己的標準來判斷,是否矯詔只剩下了一個最可憐的標志,那就是李隆基是否點頭即便知道意義不大,很多事情也不可能一一等待天子點頭,可事關追封一個太子,裴寬還是決定帶上杜幼麟去興慶殿請示,至少,他還當自己是大唐臣子。
當等候在興慶殿門口的杜幼麟看到裴寬出來時向自己點了點頭,他登時舒了一口氣,暗想總算是完成父親的托付了。
“陛下首肯了。”裴寬口中這麽說,心裡卻在想李隆基那毫無生氣的眼神和表情。只不過,天子聽到追封李琬時,那一瞬間的猶豫和動容,卻也瞞不過他的觀察。盡管那點頭的幅度很是輕微,但他明白,那確實是李隆基的心意。可天子心中究竟是怎麽想的,因為已經沒法溝通交流,他就著實不得而知了。
既然是為了消弭近期十六王宅紛紛亂亂全都是麻煩的影響,裴寬的動作很快,召來中書舍人擬旨之後,立刻便發往門下,等到這道誥旨發出的時候,正好是這天傍晚,幾個有資格角逐皇位的宗室正忙於抓緊時間聯絡大臣還未回家的時刻。當得知榮王李琬被追贈為靖恭太子的時候,儀王李和南陽王李的反應全都是茫然,而平原王李伸和嗣慶王李俅兄弟則是心生悲傷,唯一沒有出去奔走的穎王李徼,則是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一夜,十六王宅和百孫院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睡好覺。有的是憤恨於失去了複推的資格,有的是頹然於看不清楚前路,還有的則是慶幸榮王李琬這追贈來得晚,否則他留下的那幾個兒子說不定也會上躥下跳。相對而言,榮王那數量龐大的兒女們則是全都喜出望外,不管他們對皇位是否有奢望,父親能夠得到靖恭太子的追贈,他們總算不會被人戳脊梁骨,說他們甚至不如廣平王妃崔氏一介婦人有膽量了
尤其是尚未承襲嗣榮王爵位的濟陰王李俯,在和一母同胞的弟弟北平王李偕草擬謝恩奏疏的時候,想起父親一夜暴薨,全都覺得無地自容。要不是李亨父子三人死得蹊蹺,他們聽說祖父冊封父親為招討元帥,嚇得在正病著的父親面前慌了手腳,榮王李琬怎會毅然仰藥自盡?說來說去,這都是為了他們這些兒女
最後,還是李偕低聲說道:“陛下追封阿爺為太子,這下子他這施恩是坐到了實處,若是因此讓長安官民覺得,阿爺是因為懼怕叛軍勢大,這才不敢擔起招討元帥的責任,那豈不是阿爺為了我們這些兒女而一心求死,反而還背上了惡名?要不,我們上書謝恩時,隱晦地把父親的死因提上一筆?就說,父親本就身染重病,可聽到懿肅太子的死訊後,心傷至極,因此吐血憂懼而亡”
李俯思忖橫豎自己兄弟對皇位沒有任何妄想,而且也並沒有進入複推的名單,又確實感到對不起死去的父親,當即重重點頭道:“好,就這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