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真的能從那必死的境地中逃出生天先是儀王一系幾乎被連根拔起,然後是東宮一系一個個倒霉,緊跟著就輪到了他。這幾年來,那些當初認為李徼頗有才名,為人仁善的家夥全都錯得離譜透頂,別說李徼自己就不是省油燈,他那些兒子們更是如狼似虎,視叔伯以及堂兄弟們如同寇仇,赫然是趕盡殺絕的勢頭如果沒有杜幼麟通風報信,暗中護送,他一個人丟了性命不算,還要連累兄弟妻兒子侄
“阿兄,這裡就是昔日的契丹牙帳?”嗣慶王李俅這一路奔波,也已經是累得狠了。他問了一句之後,見兄長仍然心不在焉,但眼圈卻漸漸紅了,他遲疑片刻便開口說道,“阿兄,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別想那麽多。那關在家裡如同坐牢似的榮華富貴,咱們不稀罕如今既然到了這裡,我們也不再是什麽天潢貴胄,只是兄弟”
李伸回過神來,微微點了點頭。隨著城中一行兵馬出來,如同押送似的將他們迎進了城中,他的心裡卻不由自主忐忑了起來。按照他的本意,杜士儀既然曾經承諾會保護他周全,又是杜幼麟規劃好行程,派人暗中護送,他應該去幽州,投奔在河北數年就將這二十八州經營得欣欣向榮的杜士儀,所以他們這一路是先北上,經朔方直走塞外軍道,避開了李徼意識到不對之後的追擊。可直到前幾日,他方才知道目的地是都播東牙帳城。
按理說杜士儀如果要害他,不會如此大費周折,可這到底是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請貴客一人先進去,主人正在裡頭等候。”
李伸此次並不僅僅帶了妻兒家小以及嗣慶王李俅一家,還有被嚇怕的其他庶出兄弟子侄,故而人員龐大,足有百多人。這樣一支隊伍能夠化整為零在夏州會合,隨即到達這裡,在他自己看來簡直是奇跡。因此,聽到這座可汗宮的主人,很可能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的大人物只見自己一個,他定了定神,對弟弟嗣慶王李俅囑咐了幾句,便跟著來人大步入內。
可是,當沿著平整的甬道進入來到深處的一處屋宅,那兩扇大門在面前被推開時,他看到的人卻大大出乎意料。在片刻的呆愣之後,李伸就失聲叫道:“杜大帥?”
“平原王,久違了。”杜士儀微微頷首,隨即就溫和地說道,“一別五年,重見卻是在大唐疆域之外了。”
李伸下意識地往前快走幾步,可隨即就發覺,自己完全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長安城中宗室遭到血洗的事,杜士儀不會不知道;自己這一路上的艱難險阻,護送的兵馬都是杜幼麟派的,杜士儀也不會不知道;那麽,他還能說什麽,真的在這種時候敘別情嗎?
見李伸默然不語,杜士儀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平原王今後有什麽打算?”
“打算?”李伸囁嚅重複了這兩個字,片刻便笑了起來,笑聲之中隱含悲憤,“先帝間接殺了我的父親母親,而當今天子更是逼得我們無處容身,倉皇背井離鄉,我還能有什麽打算?我李伸並不是什麽抱負遠大的人,能夠安安穩穩如同正常人那般活下去,那就夠了”
不說央求借兵殺回長安奪取皇位,而只求如同一介常人一般過日子,這樣一個答案杜士儀聽在耳中,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若有所思看著李伸,突然開口說道:“你隨我來,我帶你見兩個人。”李伸有些不明所以,隨即認為杜士儀要帶自己去見的,是都播那位懷義可汗。可他跟著杜士儀在這偌大的可汗宮中東拐西繞,就只見杜士儀如同出入自己家似的輕車熟路,來來往往見到他二人的,也大多不以為奇,退避行禮。直到接近一處幽靜的院落,他發現杜士儀在門前停了一停,仿佛並沒有立刻進去的打算,他心中不禁有些詫異。等來到杜士儀身邊時,他方才聽到裡間隱隱傳來了說話聲。
“算算日子,二郎四郎他們應該就快到了吧?”
“郎君,這話你都念叨不知道多少遍了。十幾年都苦苦等了下來,如今不過是多等幾個月。”
“即便只有幾個月,我也覺得就好比十幾年那樣漫長從前你和兒子們都在身邊,我隻覺得理所應當,沒有半點珍惜,君子抱孫不抱子,我甚至都沒親手抱過他們……瑾娘,在嶺南孤零零一個人的那些日子,我現在想想,都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若沒有一線希望支撐,只怕我早就死在了那兒一想到這輩子還能再見兒孫,我就再也按捺不住了
萬一他們還沒回來,我就先挺不住了怎麽辦?”
“別說傻話他們會平安抵達的,郎君的這些兒孫,全都會平安抵達的”
站在那裡的李伸已經有些傻了。說話的一男一女,聲音仿佛已經頗為蒼老了,可他的心裡卻覺得約摸有一種熟悉而又親切的感覺。不但如此,那字裡行間流露出的意思簡直驚心動魄,讓他無法置信。他下意識地往杜士儀看了一眼,見其終於伸手輕輕推開了那虛掩的門,他隻覺得自己一顆心仿佛猛然間顫抖了一下,竟有些不敢去看內中之人。
然而,心頭那渴望終究還是戰勝了恐懼,他的目光很快落在了院子裡相依而立的兩位老人身上。就只見他們滿頭髮絲已經白了一多半,身形也微微有些佝僂,臉上亦是皺紋密布,可他仍舊把他們和記憶中的身影重合了起來。這明明是值得狂喜的事,可他渾身如遭雷擊,腳下仿佛生根似的難以挪動半步,嘴唇亦是微微顫抖,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只能眼睜睜看著杜士儀跨進門去。
“太子殿下,太子妃殿下。”
李瑛恍惚記得,上一次近距離見到杜士儀,還是在李隆基夤夜召見想要廢太子的時候,其他都是那種只能打個照面的朝會。此後,自己被廢,於嶺南之地幽居多年,死遁後更是輾轉來到都播避禍,盡管杜士儀來往此地多次,可他沒有機會再與其相見過。如今在此時此地再次相見,他簡直不知道是什麽心情,尤其是杜士儀仍然叫出了舊日稱呼時,他甚至感覺到,這不是在大唐疆域之外,而是在那長安深宮之中。
還是薛氏反應得更快。攙扶著李瑛的她稍稍收緊了手,暗中提醒夫君不要失態,這才盡量從容地笑道:“我和郎君如今只是寄人籬下之人,不敢再當杜大帥如此稱呼。”
聽到那老婦如此回答,李伸心中再無任何懷疑。那熟悉的身影,熟悉的神態,熟悉的口氣,除了他記憶中的母親,還能有誰?可是,他記憶之中那個常常愁眉不展,卻依舊英氣勃勃的父親,怎會變成如今這蒼老的模樣?他終於再也忍不住了,快走幾步上前之後,叫出了那多年未曾出口的兩個稱呼。
“阿爺,阿娘”
哪怕是被慶王李琮收養之後,他也隻稱呼過他們父親和母親在他心目中,阿爺和阿娘是不可替代的
李瑛正在思量如何應對杜士儀不期而至的造訪,可遽然聽到一聲這樣的稱呼,他登時忘記了這個難題。他朝聲音來處望去,見是一個胡子拉碴看不出年紀的男子趕上前來,就這樣伏跪於地,他一時渾身劇烈顫抖了起來。他抬頭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面色沉靜,他終於意識到了什麽,身軀一晃,險些站立不穩。他艱難地扭頭看了一眼身邊的妻子,見薛氏亦是臉色蒼白,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
他和薛氏彼此攙扶著一步一步掙扎向前,來到對方面前時,他方才彎下腰去,按住了那雙肩,隨即挪動雙手,漸漸捧起了那塵灰密布,尚未來得及擦洗過的臉。四目相對時,他盯著那陌生的面孔也不知道呆看了許久,這才發出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歡喜還是哀痛的呻吟。
“這麽多年了想不到我李瑛竟有連兒子都認不得的一天”
見李瑛腿一軟,竟是就這樣跪坐於地,如同小孩子似的淚流滿面,沒來得及扶住他的薛氏也忍不住一個趔趄。可聽到丈夫這痛苦的聲音,她感同身受,顫抖地伸出右手去,摩挲著面前那張自己也完全不認得的臉,老半晌方才輕聲說道:“是二郎嗎?”
“阿娘,是我,李伸。”李伸一把抓住了母親的手,使勁點了點頭,這才看著李瑛說道,“阿爺,是我一路緊趕慢趕,實在太邋遢了,所以你才認不出來。不但我來了,四弟,還有其他兄弟們,大家都來了,還有很多你沒見過的孫子孫女如果大家知道,你和阿娘還好好活著,一定會歡喜得發瘋”
“是啊,我還活著,我從來都沒想到掙扎著活到現在,竟然還能見到兒孫滿堂的一天”李瑛終於回過神來,臉上淚痕猶在的他突然笑了,攬過李伸的頭,讓兒子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這才輕輕舒了一口氣道,“五弟和八弟全都在這裡又成了婚,有了自己的兒子和女兒,我和你阿娘相扶相伴,唯一遺憾的就是兒女遠在數千裡之外,卻一生難見
薛氏使勁擦了擦眼淚,這才笑著說道:“一家人終於團聚,這是好事,看你們父子倆這樣子,讓杜大帥看到了豈不是笑話?”
她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來,卻發現杜士儀不知何時已經悄然離去。這時候,她終於隱約明白,為何當年自己以及李瑛李瑤李琚能夠從李隆基以及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死遁成功,來到了這塞外之地。如果說都播懷義可汗是收留他們的人,那麽,讓他們能夠有機會重見天日的,隻可能是杜士儀
一家人再次團聚,自然有無數的話要說,但李伸還惦記著外頭的兄弟子侄,當即對父母告罪了一聲,興衝衝地打算回去把這個好消息告知他們。可這一次,在外頭等候的換成了一個精悍的侍衛,對方把他帶到了安置他們這好幾大家子的客院,請他和其他人一樣先沐浴更衣,並解說晚間會設宴款待,這才悄然離開。直到把自己整個人浸泡在浴桶之中的熱水裡,李伸方才漸漸有余力去思量今日這重聚背後的玄機。
當李伸將消息告知李俅以及其他兄弟,激動和驚喜過後,也有人和他一樣,心情複雜難明。
這一晚,可汗宮中一處迎賓堂裡設下大宴,當李俅等人跟著李伸,見到了李瑛和薛氏的時候,抱頭痛哭便成了主旋律。由於沒有任何外人,在痛飲了團聚的美酒之後,李伸李俅和幾個兄弟便團團圍在了李瑛和薛氏身邊,詢問父母這些年來是如何過的。當得知他們的叔父李瑤和李琚已經完全融入了這塞外生活,成家生子,甚至改姓為王,一個叫王瑤,一個叫王琚,兄弟幾人全都吃了一驚。
“我留著這姓氏,本來只是為了一個念想,可現在既然有了你們,不再是和你們的阿娘相依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從今往後,世間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緊了妻子那冰涼的手,對原本滿臉憂切的她笑了笑說,“瑾娘,李瑛本來就是一個死人,難得過了十幾年安穩日子,我不打算再去爭。你放心”
見父親如此表態,李伸隻覺得心頭那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一下子松開了。再見其他兄弟有的如釋重負,有的仍有遺憾,還有的咬牙切齒心氣難平,他就輕輕咳嗽了一聲,隨即義無反顧地說道:“阿爺既然這麽說,從今往後,我也改姓為王”
李伸都這麽說了,其他人想到長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覺著那樣如同牢籠似的富貴榮華不值得流連。更何況,李瑛和薛氏雖說看上去蒼老,服飾卻精美合體,臉上也沒有愁苦,分明日子過得舒心愜意,李瑤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們還有什麽好猶疑的?只有嗣慶王李俅在掙扎再三之後,低聲說道:“父親畢竟曾經養了我們這麽多年,我身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應當奉祀傳繼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著李俅,欣然點頭道,“我不在,多虧長兄收養你們。生恩養恩都是恩,男子漢大丈夫就應該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來,飲勝”
李俅見父親直接推了一大斛來,登時苦笑不已。等到接過來閉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於淨了,他看到滿堂那些還小的子侄輩們已經和平日一樣,各自找親近的說笑玩耍,他心裡一暖,隨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鄭重其事地問道:“阿爺,阿娘,事到如今,一切應該都已經很分明了。是杜大帥悄悄援手,我們一家人方才能夠團聚。可現如今天子無道,我們今後應當如何,還請阿爺阿娘明示。”
見兒子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長歎一聲,最終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已經說過,從今往後,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無道,天下討之,和我再無半點關系。既然我已經見到了兒孫,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願,我打算和五弟八弟一起,出海東渡,先去新羅,再去日本,一覽海外風光。”
幾乎是下意識的,李伸便接口說道:“阿爺既然這麽說,我們也同去”
燈火通明的廳堂之外,聽到這裡,杜士儀悄然轉身,和羅盈相視一笑,隨即步履輕快地離開。等離開這宴客之地,他們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著滿天星光,久久沒有出聲。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羅盈方才開口說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看人的眼光,這次還是一樣。利字當頭,也不知道多少人為之顛倒迷醉,可這一家子竟然還能清醒地知道該如何抉擇,倒著實是異數。”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頑不靈,那頂多就是白費功夫,不得不殺人而已。更何況,每逢改朝換代,縱使殺盡宗室,也有的是前朝余孽跳出來,多他們不多,少他們不少。”杜士儀隨口笑了笑,這才轉過身來,和羅盈面對面而立,“長安城中局勢一旦真正失控,就是圖窮匕見之日。我這一走,也許今生今世,我們便很難再有相見的機會了。”
“你想說成王敗寇?要我說,你只會成功,不會失敗,李徼登基,來不及惠民便陷入內鬥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給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一來,縱有反彈,也不可能真的威脅到你。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這是太宗皇帝的原話,只可惜他的子孫後代早已經忘了。”羅盈說到這裡,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賢兄,馬到成功”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儀長長吐出一口氣,對羅盈一點頭,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時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羅盈卻一直看著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許久方才轉身離去,龍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彌,雖已華年不再,卻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許今後,他和杜士儀的子孫不會如同他們倆這樣和睦,也許會忘了祖輩之間的情義,但那又有什麽關系?天下大勢,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薊北樓上,幾個女子正在仰望著同樣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著帶了孩子大老遠跑來探望自己的女兒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聽女兒指給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類的星星。杜仙蕙小時候當了多年女冠,閑來沒事讀了很多天文觀星之書,這會兒說得頭頭是道,振振有詞。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卻正在和固安公主討論者最沒有詩情畫意的話題,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與江南那邊的貿易來往。可不一會兒,杜仙蕙就過來拖了她們過去。
“看,那顆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無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說,這也是隕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間帝位更迭來,那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固安公主笑著在杜仙蕙的額頭上彈了一指頭,這才對王容和崔五娘說道,“想來這時候,儀王那幾個幸存的孫兒應該已經遍發檄文於州縣邊鎮。等到阿弟這次回來,一切差不多就要開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換了一個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經悄然離開長安,杜仙蕙也帶著兒女到了幽州,可長安那邊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倆,兩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這時候,杜仙蕙嫌氣氛太沉鬱,遂岔開話題道:“今天師尊和阿姊怎麽沒來?我記得今天是師尊的生辰,一早還親手做了壽面送過去。”
杜仙蕙問到玉真公主和玉奴,這薊北樓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聲歎道:“換做是我,此時此刻也同樣會心結難解。”
幽州城內一處幽靜的別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師徒二人也在看著天上的群星。她們是世人眼中已經化成一杯黃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園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楊家的祖塋之中,也有楊氏玉環的墓碑墳塋。當她們被杜士儀從雲州接到幽州的時候,最初還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現,可很快便發現,這天底下認識她們的人,實在是太少太少了,畢竟,這是距離長安數千裡之遙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對外人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結束。可對於玉真公主來說,死去的雖是她一母同胞的嫡親兄長,卻已經不再是昔年在宮中相依為命的親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場之後,不飲不食三日,此後便再不進葷腥。
她心裡很明白,不論如何,她和杜士儀之間已經回不到從前了。因為,杜士儀謀取的是這個天下可當廣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裡迢迢來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後,得知長安城中宗室亂象,她卻說不清自己到底是個什麽心情。
玉奴為了習練龜茲樂舞,本就體態輕盈了不少,得知嫡親阿姊楊玉瑤和族兄楊國忠的死訊後,也同樣消沉清減,外甥女崔氏和孫外甥李傀到了身邊後,她心情有了寄托,總算漸漸又開朗了起來。想到崔氏留在房裡看護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時出神片刻便開口說道:“師尊,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帶著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說服了你師傅再說。 ”玉真公主見玉奴登時歎了一口氣,低頭看著手腕上那隻無暇玉環,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時杜士儀送的,隻覺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見父兄,他們會不會怒責自己有眼無珠?
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外頭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須臾,霍清就來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著一個小小的匣子。
“觀主,杜大帥命人送來的,說是恭賀觀主芳辰。”在霍清心裡,天子也好,別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張打開了匣子,卻只見裡頭沒有什麽名貴的玩器,只有兩對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對,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頭。而另一對,則是女子伏在男子肩頭。
那一瞬間,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經極其久遠的舊事。當初王維遠貶濟州,自己悲憤之下伏在杜士儀膝頭痛哭一場;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絕的時候,也曾經借過杜士儀的肩頭一泄心頭悲苦。她這一輩子,當著人面真情流露時,除卻當初王維那一曲鬱輪袍,也只有這樣兩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張素箋,展開之後看了一眼,已是癡了,甚至連紙箋被風一吹飄落飛去也恍然未覺。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撿拾起了素箋,可看清楚那上頭的詩,她亦是為之恍惚出神。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