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離城就是一個月,在天兵軍副使李憲和並州長史署的其他屬官一並迎接,大路兩側百姓夾道歡迎的盛況之下,杜士儀早早便退得距離張說遠遠的,卻和王翰並排夾雜在一眾衛士中間。一場極有可能爆發的動亂如今不費一兵一卒便最終得以平定,看得出城中百姓們的臉上都滿是高興和輕松。即便是他躲在後頭,也不時能看到各式各樣的花花草草絹帕荊釵朝著自己飛過來,還有那些路旁邊臉頰紅撲撲的女人們,讓他不得不感慨唐人的熱情。
“當年一聽說要打仗,鄉間奔走相告,爭先恐後自備兵器從軍征伐,如今聽到不打仗,卻是這樣一幅歡欣鼓舞的樣子。大唐武風不再了”
赤畢這一聲嘟囔別人沒聽分明,杜士儀和王翰卻聽得清清楚楚。王翰微微皺眉,歎了一句古今征戰幾人回,而杜士儀則是苦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從前天下荒蕪百廢待興,有軍功可以分田地,封勳官,滿門榮寵,自然人人奮不顧身衝殺在前。但如今天下承平,連成丁之日百畝口分田加永業田都不夠分,賞軍功頂多便是以錢財,哪有田地可以長長久久地傳下去?更何況,一個人得了軍功,後頭興許有更多的人身死沙場,誰願意做那默默無聞的死者?”
縱使赤畢更崇尚初唐那武功赫赫的時代,此刻也不禁啞口無言,而王翰隻覺得自己能說的都被杜士儀說完了,一時不禁連連點頭:“杜十九這話說得中肯,所以,張使君這一次路子雖險,我卻覺得值得嘗試。好在終究有驚無險,只可惜並非所有人都全身而退說起來,要不是嶽娘子,興許大家就真的全軍覆沒在那片林子裡了。”
對於王翰的歎息,赤畢只是聳了聳肩,而幾個在同羅部養好了身上傷勢的衛士彼此對視了一眼,誰都沒有說話。在這種夾道歡迎的盛況下抵達了長史署,眼看張說在李憲和屬官的簇擁下入內,其中一個衛士突然開口說道:“當時在林中,多謝杜郎君沒想過趁著我們在林中廝殺之際,自己先行退走。”
“嗯?”杜士儀微微一愣,見那衛士面色誠懇,其余幾人也都是如此,他不禁看了沒注意到自己這兒的情形跟著進了門的王翰一眼,因笑道,“那會兒哪想到這麽多,只是本能覺得單純逃命被人追上也是一個死罷了。沒見就連風度翩翩的王六那時候也想著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雙,殺紅了眼睛?雖然我做不到每次遇事的時候自己先衝在前頭,但至少絕對做不到每次後退的時候卻自己跑在前頭”
幾個衛士都笑了起來,杜士儀微微一頷首,便追著前頭的王翰去了。而這時候,赤畢方才以過來人的姿態對幾人嘿然笑道:“杜郎君又不是沒見過血,想當初他從洛陽趕回長安應解試的時候,就在城外遇人劫殺,那時候也不曾自己先躲在安全地方。就連張使君,關鍵時刻也還是自己親自上陣。”
“要是官府中人人都如同張使君和杜郎君王郎君這般,我們也隨時隨地敢豁出去。”
這發自肺腑的歎息讓赤畢聽得為之怔忡,待回過神時,幾名衛士已經行禮退下了。盡管此次的功勞並不足以讓他們獲得釋褐入仕的機會,但勳官的名義卻肯定少不了的。對於白身人的他們來說,那也已經是足可告慰家人的獎賞。
盡管此番馬到功成,但中間的波折以及驚險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此時正堂上擺開了慶功宴,但作為今次功臣兼主人的張說卻有些心不在焉。他到拔曳固部時,面對的就是躁動的人心以及態度曖昧的拔曳固都督頡質略,所幸他坦然留下聚眾曉諭,攻心計是用了不知道多少,即便當錢林匆匆前來通報了同羅部生變的事,他也絲毫沒顯露出來,最後終於是以利害之道說服了頡質略,然後,則是另一個讓他更加驚喜的消息。
同羅部的動亂竟是被杜士儀略施小計平定了
斜睨了正和王翰交頭接耳的杜士儀一眼,想到杜士儀那時候派人快馬加鞭傳書,除卻奏報同羅部內亂之情,還將上書奏表原樣抄錄了一份給他,內中隻說同羅部內亂,叛逆默古擊殺族長篦伽末啜之弟失突乾,而王子昆那爾複又斬殺默古及其黨羽,隻字不提己功。要不是他抵達同羅部之後,從那些衛士口中得知了此中內情,他興許真的會以為同羅部中翻天覆地的巨變純粹只是內部權力傾軋更迭。
“使君今次以身犯險深入虎穴,最終馬到功成,並州城內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我和諸君亦然,今日慶功宴,便先敬使君一杯”
乍然驚醒,見李憲笑容可掬舉杯敬酒,張說想到正是他提醒自己不可輕易犯險,哂然一笑的同時,卻也沒有說什麽,只是滿飲了這一杯。然而,見下頭眾人也要紛紛勸敬的時候,他卻伸手止住了眾人,竟是一手執壺,一手舉杯,就這麽站起身來,徐徐走到了杜士儀和王翰面前。
兩人亦是此次功臣,原本座次就靠前,此刻張說這樣徑直走過來,更是讓他們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杜士儀和王翰對視一眼,連忙雙雙站起身來。
“今次同羅部能夠安定,杜十九郎和子羽二人,功勞最大。若是先前遇內亂便折返南歸,待我事後再從拔曳固部趕往同羅部,十有已經晚了更何況你二人並非天兵軍和並州官員,擔下此責本就是出自一腔赤誠之心。美酒嘉勇士,我敬你們一杯”
見張說親自執壺斟酒,王翰本要推辭,可見張說斟滿了兩杯便不由分說地塞到了他們手中,他隻得作罷。而杜士儀正低頭看著那琥珀色的酒液,突然便聽得面前的張說歎了一口氣道:“我派你們前去,原以為料準了同羅部局勢,沒想到大局瞬息萬變,險些讓你們陷入危局。好在初生牛犢不怕虎,你們做得遠比我想象中更好,子羽,你自從進士及第之後,在並州窩了太多年,不要再這麽荒廢下去了。至於杜十九郎……好樣的來,我先乾為敬”
張說這率先一飲而盡,杜士儀品味著這好樣的三個字的含義,竟是在王翰滿飲之後方才回過神來一口飲盡。此時此刻,大堂上頓時傳來了好一陣歡呼喝彩。待到張說擊掌吩咐上歌舞,就只見樂師舞姬歌姬齊齊登場,刹那間,場間絲竹之聲大作,美人引歌喉,羅衣長袖歌舞紛飛,卻是好一番華彩景象。杜士儀見王翰笑著一杯接一杯下肚,嘀咕此人這猶如通大海似的酒量,漸漸卻有些心不在焉了起來。
剛剛那敬酒即便代表不了什麽,可總算張說坦陳是自己失誤,也為他說了一句公道話。他在並州這一番停留,也該差不多了吧?
幾曲歌舞下來,酒酣之際,面帶醺然的張說便笑著激王翰下場。杜士儀見王翰拿起執壺揭開蓋子往嘴裡倒了一氣,就這麽醉醺醺地下了場中,卻是和曲為歌,曲音沙啞蒼涼,繼而又在一眾舞姬的簇擁下跳起了舞來,他不禁莞爾,欣賞了好一陣子,他覺得堂上人多太熱,當即悄然起身避到了外頭。喝了很不少的他先去放了剛剛那半肚子酒,隨即站在僻靜處仰天大大伸了個懶腰,可才動作隻做了一半就僵住了。
就只見牆頭赫然冒出一個腦袋來笑吟吟地看著他,不是嶽五娘還有誰?
“怎麽,是看見我平安無事,高興壞了?”
“你該說險些被你嚇死才對。”杜士儀沒好氣地後退了兩步,往四下裡一看,這才發現因為堂上大宴,這邊廂並沒有什麽人,他便輕咳一聲道,“不過嶽娘子真是好本事,什麽時候又廝混到這長史署的內宅來了?”
“托你的福,我冒充王娘子長安家裡送信的人,又對出來的婢女掣出了你的名義,然後就順順利利見到她了。”嶽五娘仿佛絲毫不介意牆頭這種地方絕非談話之地,竟是用雙手托著下巴,似笑非笑地說道,“要不是我,王娘子送給你的琉璃墜興許就取不回來了,豈不是浪費人家一片心意?怎樣,她在並州也呆不了多久,要不要我促成一下,讓你二人能並肩同遊飛龍閣?”
杜士儀頓時又好氣又好笑:“有你這樣穿針引線的?直說吧, 是你的主意還是王娘子的主意?要是你的,那就不用說了。”
“要是她的,你就答應?”嶽五娘皺了皺鼻子,見杜士儀聳了聳肩,仿佛默認了,她方才得意地笑道,“自然是王娘子因為聽得我說你那得以功成的鬼主意,所以想再見一見你這個膽大包天的狀元郎。明日一早,王娘子會去飛龍閣看看上頭剛剛安好的琉璃窗,你要是想見她,自己去就是了。話我帶到啦,這就回去了”
然而,那腦袋剛剛縮下去,隨即又露了出來:“對了,我這些天都住在這兒,小和尚應該就在王子羽家裡頭,興許早已經急得成了熱鍋上的螞蟻,你見著他的時候替我賠個禮。明兒個也捎帶他出來吧,我帶他在太原城中好好逛逛
眼見嶽五娘就這麽乾脆利落地消失了,杜士儀到了嘴邊的一句話根本來不及說出來。無論是去幽州探奚地,還是這一次甘冒奇險,這丫頭仿佛不是在遊歷,而是時時刻刻把自己置身在那種最危險的情況下,難道她真的這麽不惜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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