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當李家家奴亦是如同夾著尾巴的狗似的抬了昏迷不醒的李天絡匆匆溜了,羅家家主羅德則滿臉尷尬地站在面沉如水的新任益州長史范承明身側,不知道該是走是留時,圍觀的人群中也不知道是誰嚷嚷了一聲明公英明。一時之間,此起彼伏的稱讚聲猶如潮水一般向杜士儀湧了過來。
即便杜士儀曾經出過許多次風頭,享受過很多次風光,但如同這樣被民眾稱讚信賴的感覺,卻是多少次他都不會覺得膩。
因而,依舊留在草亭中主位上的他吩咐赤畢把張家村村正,剛剛被人稱作張大疤的中年人帶上來。等人到近前,他卻沒有立時開口說話,而是若有所思地端詳著此人。到最後,還是張大疤著實捱不住了,雙膝一軟跪了下來後,雙手伏地低著頭說道:“明公恕罪,小人不合收了李家人二十貫錢,因而按照李家人的吩咐說田地是李家的。小人罪該萬死,願意把這二十貫錢都清退出來
張大疤話音剛落,杜士儀身側那垂髫小童便低聲嘟囔道:“又不止疤大叔一個,村裡收錢的人家多了”
即便這小小的嘀咕只有草亭中的杜士儀幾人聽見了,但也許是因為這樁官司斷得於脆爽利,剛剛出來幫彭海等人說話的張家村村民固然都表示願意清退李家賄賂的錢,其余也有不少村民陸陸續續都提出甘願清退李家所賄銀錢。面對這樣的情景,即便范承明再有心做文章,也知道本地大戶和客戶之間的這場官司,李天絡是大敗虧輸,不但全無翻本機會,而且還虧輸了名聲。
於是,他也再沒興致在這兒看杜士儀被人逢迎奉承,站起身淡淡地說要回城。等到杜士儀極其恭敬地送了他上馬,他策馬揚鞭馳出了許久,直到那草亭再也看不見了,這才停下了馬來。見羅德小心翼翼地落後兩個馬身跟在後頭,而隨從們則停在更遠處,他便沒好氣地冷笑了一聲。
“這下知道,你們是打錯了算盤,小看了人?杜十九郎豈是尋常弱冠少年郎,能夠三頭及第絕非僥幸。你以為他只是剛正?若無精於之能,此前王怡堂堂正欽差河南尹,怎會折了?”
“使君息怒,都是那李天絡利欲熏心,對那片茶園垂涎欲滴……”
不等羅德說完,范承明就打斷了他道:“那片茶園價值幾何?”
“這個……”羅德本打算推搪說不知道,可在范承明的逼視下,想想李天絡是輸了官司又輸人,他沒必要為這家夥得罪這新任劍南道之主,於是便囁嚅著說道,“據說那八百畝茶園,一畝就能至少產八十斤到一百斤鮮茶,至少十斤的茶餅,如今茶價日益上揚,最高時一斤茶餅可以易一匹帛,最低則是三斤一匹帛,如此一畝山地的出產至少是三匹帛,八百畝便是兩千四百匹,茶價高的時候更多。李翁也恐怕是被那利益迷花了眼睛……”
兩千四百匹帛甚至有可能兩三倍
范承明不知道羅德打聽到的是茶葉最豐收年份的出產,並未考慮到什麽天災等等狀況,再加上如今茶葉種植尚不普遍,於是方才有那樣的高價。縱使見慣市面如他,這會兒也被如此利益給驚呆了。好在他畢竟在高官任上多年,須臾就平靜了下來:“縱使利再大,如此拙劣手法卻令人齒冷,更不用說還落入了杜十九郎之眼李天絡此人,你日後少來往,更不要再管他的事”
羅德只是和范承明的姻親於家有親,哪敢違逆,此刻連忙答應不迭。可等到范承明重新撥馬回城時,他想到那八百畝茶園的大利,心中也不免癢癢得難受。一年至少兩千余匹帛的收益啊倘若換成是他,手段絕對不會像李天絡這樣愚蠢直接,也不至於落得這般田地
范承明一走,郭荃也就笑眯眯地告了辭,回頭炮製他那封等著送給宇文融的急奏了。而隨著張家村的村民們紛紛回家捧了錢來,或不舍或平靜地將那一串一串的青錢放到了自己面前的錢箱中,杜士儀便授意跟來的戶曹令史立時清點記帳,當每家每戶的數字逐一報了出來,原本心有不甘的村民漸漸都安靜了下來。
而杜士儀聽到那一百五十三貫的總數,微微頷首後便揚聲說道:“李家賄款按律應當沒官,然則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我來這裡之前,曾經讓人打探過,這附近田地常有缺水之虞,各村都曾有人提出想要蓄水為池,以供旱時抑或缺水時取水,卻苦於無錢。如今這一百五十余貫,我便留存於建池所用。”
自家拿到手的錢卻要吐出去,村民們大多心裡總有些舍不得,暗自心存怨尤的也不在少數,可杜士儀如此一說,他們頓時來了精神。而村正張大疤雖則驚喜,可他卻終究老成世故。深知這百余貫對於建池蓄水的龐大投入來說無疑杯水車薪,少不得逢迎了一句明公英明,卻還想再說什麽時,卻不想杜士儀又笑了一聲。
“我知道必有人覺得,這百余貫要想為如此大事,決計是癡人說夢。但此前成都崔家的主人崔翁曾經到縣廨陳情,願意慨然相助一千貫,用作農田水利事,這就差不多夠起個頭了。至於圖紙,縣廨中還有從前留下的規劃,我就委實不客氣地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張大疤,你是村正,即日與各家清點丁口人役,若有願意的便計算在內,等到過了冬合適的時候便行開工。至於剩下的缺口……”
杜士儀頓了一頓便看向了彭海等人,見這些劫後余生的客戶彼此對視了一眼,咬了咬牙,彭海這個領頭的又上前說願意帶所有客戶捐出五百貫,他就點了點頭道:“雖有居人客戶之別,可既然毗鄰而居,如此互助,方才是和睦之道。對了,我差點還忘了今日仗義助言的這位小郎君。”
扭頭招手叫了那垂髫童子上前,杜士儀方才溫和地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垂髫童子卻是膽大得很,不慌不忙地說道:“我姓陳名寶兒,鄉鄰多叫我寶兒,或是呼三郎。”
“寶兒卻像是小字,不像大名。寶字為珍,三郎則為季,我便送你一個名字,陳季珍,如何?”
自家兒子如此膽大地揭出了李家人給村中各家送錢的事,陳寶兒的父母自然全都趕了過來,剛剛看到杜士儀突然又問起了自家幼子,一時全都捏了一把汗。待到杜士儀竟仿佛興致勃勃地給陳寶兒起了個氣派的大名,務農一輩子的夫妻倆頓時喜出望外,紛紛擠出了人群連聲說道:“寶兒,還不謝謝明公”
然而,陳寶兒卻反反覆複念叨了好幾遍自己的新名字,這才咧嘴笑道:“真的是好名字,謝謝明公賜名”
“好孩子”杜士儀頗為讚賞這個敢於直言,而且又讀過書的童子,見他的父母有些局促不安地站在不遠處,他便把人叫了過來,直截了當地說道,“此子膽色不凡,兼且急公好義,如此資質,留在鄉間沒有名師,卻也可惜了。若是你們舍得他,便讓他跟著我到成都城去,我閑時自會教導他。”
這樣天上掉下來的美事,夫妻倆簡直給砸懵了。就連膽大的陳寶兒也為之傻眼了,好一會兒才期期艾艾地說:“明公要帶我……帶我去成都?”
“怎麽,不願意?”
“可父母在,不遠遊……”
不等兒子囁嚅說完,陳達便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想都不想地跪了下來:“明公看中寶兒是他的福分,我夫妻二人自然願意寶兒從小聰明,什麽東西聽一遍就能記住,認字寫字更是只要教一遍,可在家只能用竹棍在地上寫字,若是跟了明公朝夕受教,將來總比在村裡種一輩子地強”
見母親亦是上來隨著父親跪下,卻因為一介村婦說不出什麽道理,只是訥訥說願意讓自己跟去成都城,陳寶兒登時眼圈紅了,撲上去抱著父母掉眼淚,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哪裡還有在人前侃侃而談時的膽大?
可面對此情此景,杜士儀倒是更加暗自點了點頭。百善孝為先,倘若因為能夠有更好的生活就不假思索丟開父母,那心性可想而知,此時此刻的依依不舍,方才足證孩子的純良天性。
因而,見這一家三口依依惜別,他就笑著說道:“好了,成都城距離張家村不過十八裡,你們也不必這般姿態。他是跟著我去讀書,又不是別的,你們盡可來探他。這樣吧,你們一家好好團聚,來日再送他到成都縣廨來。”
聽得不是立時三刻要和兒子分別,陳家父母全都松了一口大氣,一時更加感激。而杜士儀這才站起身來,見彭海等人全都再次上前來,仿佛又打算磕頭道謝,他便伸手虛扶了一把,隨即語重心長地說道:“好好侍弄你們的茶園,等到春茶上市的時候,我等著你們豐收的好消息。”
“多謝……多謝明公厚情”彭海隻覺得喉頭哽咽,好半晌方才迸出了下半截話,“我等五六十口人的身家性命,全都賴明公一言方才得救。日後若有差遣,必當竭盡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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