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傳南薰乃是虞舜所作的《南風》歌。其中,那句‘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更一直被人作為虞舜體恤百姓的典范。所以,興慶宮中的殿閣樓觀,都是李隆基親自所擬,這座位於興慶宮之東,瀛洲門以內的大殿,便起名為南薰殿,可平日裡更多的是李隆基用來打坐論道參禪,比如司馬承禎便出入過很多次。但今日身處此間的,卻不是那些佛道之人,而是吏部侍郎齊潮。
偌大的地方只有君臣兩人,所以,李隆基那猶如針刺一般的目光全無遮擋,都由自己一個人承受了,說實話齊潮的心裡不是不發怵的。可拉弓沒有回頭箭,他只能硬著頭皮使勁鎮定心神坐在那裡,等待著天子最終的判斷。
“朕自從藩邸開始,王毛仲就隨侍在身邊,他固然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在朕面前素來恭順,所以朕一直容忍他到現在。”李隆基字斟句酌地說著,想到剛剛齊潮在自己面前直接撕開了北門禁軍猶如鐵盤一塊的現狀,自是覺得觸目驚心。因見齊潮低頭口稱陛下英明,他便淡淡地說道,“只不過,從前固然也有人說過王毛仲的不是,卻不曾有人如你這般危言聳聽。”
“臣乃是一片公心,絕不敢欺瞞陛下。”
“朕知道你是大公無私。”口中這麽說,李隆基對於齊潮的意圖,自然不會不清楚。要知道,張說之後他提拔的那幾位宰相,李元曾經是戶部侍郎,裴光庭曾經是兵部侍郎,在尚書省六部的排名中,還在吏部之下,齊潮這個吏部侍郎生出這種念想也尚屬正常。如宋憬韓休這樣生性峭直的,也曾經勸諫過他不要太過偏愛王毛仲,可誰也不如齊潮這樣把一個嚴峻的事實直接放在他面
見齊潮再次深深拜下,李隆基便輕聲說道:“此事朕知道了,待細細思量後再作措置。”
“是,但王大將軍為陛下近臣多年,禁宮之內恐有眼線,君不密則失臣,還請陛下為臣隱匿風聲。”
“朕明白,你退下吧。”
等到齊潮退出了南薰殿,他長舒一口大氣,這才看向了親自守在大殿之外的高力士。交換了一個不易為人察覺的眼神之後,他沒有和高力士交談半句話,徑直下了台階離開。而高力士看著齊潮遠去的背影,唇角流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容。
齊潮和他私底下的交情相當不錯,此次沒有從李隆基暫時已經放下的雲州糧價風波入手,而是再次揪著王毛仲在北門禁軍當中交接黨羽為名,這就足夠讓早已生出疑忌之心的天子多多思量了,這把火只要能夠燒得好,他忍了王毛仲那麽久,總算可以出頭了
蕭嵩和宇文融拜相,這早在幾個月甚至一年前,就已經露出了征兆,但裴光庭拜相,卻可以說是天子令人出乎意料的一步棋了。就連裴光庭自己,也有被大餡餅砸中的感覺。然而,身為裴行儉之子的他繼承了其父的喜怒不形於色,別人看不出來他在心裡有多麽狂喜。然而,在這幾年和他頗為交好的李林甫面前,他就不會遮掩得那樣嚴嚴實實了,尤其是李林甫說出了一連串不重樣的恭維話之後。
“相國如今拜相,可謂是眾望所歸,聞喜公在天有靈,也一定會覺得後繼有人。”用這樣一句話作為最後總結之後,李林甫覷了覷裴光庭的臉色,見這位往日不苟言笑的同僚雖只是稍稍動了動嘴角,但顯見心情很好,甚至連他隱去裴兄而隻稱相國也沒有謙遜,他就知道,果然正如自己所料,裴光庭面上謙遜,但心底裡卻是個極其傲氣的人。於是接下來,他就拋出了自己預備已久的一個包袱。
“聽說,近來吏部侍郎齊潮,常常出入興慶宮伴駕。”
尚書省六部之間,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等級序列。從前的尚書左右仆射,也就是現在的尚書左右丞相,是第一序列;六部尚書,是第二序列;吏部侍郎和尚書左丞,是第三序列,而剩余的五部侍郎以及尚書右丞,則是第四序列。這四大序列中,由下而上曰遷,由上而下曰轉。而六部之間的細微差別,則是按照工、禮、刑、戶、兵、吏來排列,吏部毫無疑問是六部之首。
所以,裴光庭從開元十三年封禪泰山之後出任兵部侍郎,相比開元十四年從尚書右丞任上遷吏部侍郎的齊潮相比,資歷上看似差不多,但往日在六部之中,還要遜色齊潮幾分。然而,吏部侍郎有兩人,吏部另一位侍郎蘇晉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如此算來,獨掌兵部武選事的他方才顯得更加從容一些。一想到蕭嵩乃是軍功拜相,而宇文融則是因救災和財計出眾,他不但看上去最碌碌無為的,而且還有齊潮這樣虎視眈眈的人窺伺其後,他不禁有些微微色變。
“齊侍郎一直聖眷頗佳,在外風評也很不錯,覬覦相位也在情有可原。”李林甫不動聲色又加了一句,見裴光庭果然更加面露陰霾,他便故作失口地說道,“只不過,聽說他近來常常讓人打聽北門禁軍的事,這倒是有些奇了。他是吏部侍郎,又不是兵部侍郎。”
有了李林甫這番明示暗示,裴光庭在事後自然少不得讓人去盯了盯齊潮的行蹤,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看似道貌岸然的齊潮,竟然和中官高力士很有關系當年自己的母親庫狄氏就常常出入宮中,深受武後寵信,他很清楚這樣的劍走偏鋒會有怎樣的奇效。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立時三刻讓人散布齊潮和高力士勾結的消息,但理智卻告訴他此法不可行。再聯想到李林甫透露的齊潮在盯著北門禁軍,他本打算給王毛仲透個消息,可這一晚上禁不住妻子武氏媚眼如絲地打探,他最終和盤托
“唉,我才拜相幾天,就有人這般不甘心地盯上了我,實在是可恨”一口氣說完,裴光庭忍不住苦歎了一聲。
“原來裴郎是為了這事擔心。”半老徐娘的武氏側臥著勾住了丈夫的脖頸,輕聲說道,“這有什麽好擔心的。你怕透露給王毛仲,回頭若是聖人真的厭棄了他,他再供出你來,反而讓你失卻聖心,可如果你不是做得那麽明顯,不就行了?你要知道,王毛仲在朝囂張跋扈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對他看不順眼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只是礙於聖人的心意,所以除卻宋憬韓休這樣不怕死的,別人不敢惹他。但只要流露出一點口風,說是聖人對王毛仲不滿……”
裴光庭一下子愣住了,隨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樣就會有人為了邀名甚至於升遷,破釜沉舟上奏王毛仲的諸多不法?可如果這樣,和齊潮未必能扯上關系。”
“裴郎怎麽這般粗疏”武氏整個人往前頭擠了擠,又貼近了裴光庭幾分,聲音一時更加低沉了下來,“倘若那個有心邀寵的不是別人,而是齊潮的至交呢?”
“果真妙計”裴光庭一時精神大振。他哈哈大笑了一聲,緊緊將妻子攬在了懷裡,“賢妻真真好妙計”
武氏如同小貓似的蜷縮在裴光庭懷中,心裡卻笑得更歡了。李林甫這一計,還真的是算無遺策。只要把齊潮拿下,哪怕現如今暫時得不到吏部侍郎一職,但李林甫在裴光庭這裡透露消息的情分,裴光庭是一定會記住的,日後總會第一個想到他。
“哥奴啊哥奴,我這次可是幫了你大忙”
而裴光庭則是得意地挑了挑眉。如果能夠把齊潮換下去,那麽到時候,想辦法讓宋憬再上一步,吏部尚書的位子他就可以兼過來。如此一來,在中書省不得不低蕭嵩一頭的他,就可以在別的地方扳回一局。
兩日之後的傍晚,當高力士習慣性地總覽了一下送到禦前的奏疏時,他猛然間瞳孔一縮,從中拿出那一份一下子就吸引了自己眼球的之後,他一目十行一掃,一顆心就完全沉了下去。這奏疏辭采華茂引經據典,可所言不是別的,赫然是參奏王毛仲的,列出的罪名之中,多數都是他和齊潮密議,在禦前參奏的那幾條。尤其是看到最終的署名時,他忍不住把齊潮罵了個狗血淋頭
麻察……那麻察是個什麽貨色?連大理丞都當不好的家夥,齊潮竟然敢對這種人透露禦前最隱秘的消息,是不是瘋了?
然而,事情已出,瞞是絕對瞞不住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李隆基在之後閱覽奏折時看到了這樣一份東西,接下來雷霆大怒,繼而更是直接把齊潮召來,劈頭蓋臉痛斥了一頓。而在此之後則是把王毛仲召入了宮中,好一番勸慰安撫
僅僅是次日,因為在出城為麻察踐行,多喝了幾杯再加上自鳴得意,於是泄露了禁中之語的齊潮便因交構將相,離間君臣,丟了吏部侍郎之位,一路直貶高州良德丞,麻察亦是貶潯洲皇化尉,一對難兄難弟離京之日卻幾乎斷交,可無論如何,他們不得不到嶺南去數上三五年星星了。
煮熟的鴨子飛了,高力士只能暗自埋怨齊潮交友不慎,識人不明,卻壓根沒想到斜裡查出來攪和了他這如意算盤的,竟是看似與之絲毫沒有關系的李林甫。 當齊潮灰溜溜離開京城的這一日,李林甫再次和武氏私會,面對其媚眼如絲的表功,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這次真的是多虧了你齊潮不在,吏部侍郎之位我今年未必拿得到手,但明年後年一定會拿到手”
“話說回來,哥奴你當初和宇文融那樣親近,這次他拜相,你怎的一絲熱絡也無?”
聽到武氏探問這個,李林甫微微一皺眉頭,隨即便若無其事的說道:“當年我一直任閑職,如果不是宇文融推一把,沒有禦史中丞之職作為過渡,怕是我如今還在蹉跎時光。只不過,他這人實在是太過冒進,倘若他如杜十九郎一般知道進退,我還能和他共謀,但現在,他竟想要和蕭嵩裴兄一一掰腕子,我哪敢去趟他的渾水?你沒見張說都摁著李橙不讓其調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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