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有一些死忠的臣子護著,他的父親睿宗李旦很可能死在當初那一場政變的太平公主“亂黨”手上;而他和兄弟們一面表現出恭仁禮讓,一面卻又苛刻地監視著他們的每一點行蹤,以至於性格最為恣意的岐王李范忍受不了鬱鬱而終;至於他的兒子們,如今從李嗣謙改名為李鴻的太子不再居於東宮,其他皇子也是甫一出閣便賜第於十王宅,平日外出和進宮都有嚴格的限制。至於他的皇妹和皇女們,所有駙馬也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
尚主就不能夠居於高位,他把這一條真正發揮得淋漓盡致。
然而,對於僅有的兩個一母同胞的妹妹,李隆基的感情卻大不相同。更何況,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全都選擇了入道為女冠,始終沒有成婚。早年間她們常常入宮,陪他閑聊下棋賞玩,盡管這樣的親近在這些年漸漸少了,可如今看到金仙公主在病榻上睡著的時候,眉頭尚且緊緊蹙在一起,病痛折磨得她看上去形銷骨立,寬大的衣袍裹在身上,越發顯得楚楚可憐,他不禁生出了幾許掩不住的煩躁和怒意。
他們兄弟五人當中,寧王李憲和薛王李業仍在;申王李援死了,其人一貫好酒,喜好高談闊論,當年武後在時,他和這個次兄關系還算融洽,對其死訊自是不免惋惜;岐王李范死了也就罷了,那個弟弟一直都看不清現實,一直心懷怨望,就不知道他剪除了那些與其交往過密的人,也是為了保全。可金仙公主一貫溫和有禮,深悉養身之道,為什麽她也很可能這麽早早就要離他而去?那麽他呢,會不會這一個個兄弟姐妹之後,就輪到他了?
“真的無可設法?”
玉真公主覺察到了李隆基的怒意,盡管她也很想滿天下找到最好的大夫來醫治一母同胞的阿姊,但最終,她還是搖搖頭道:“阿兄,阿姊說過,事已至此,不用興師動眾,勞民傷財,如此即便還有余壽,也在別人的抱怨聲中被折騰完了。阿兄如果有心,就多陪一會兒阿姊吧。”
盡管李隆基對金仙公主的心意頗為動容,然而,默默陪坐了一刻鍾,他就緩緩站起身來,見一旁玉真公主的眼睛仍然紅腫,他忍不住躊躇片刻,最終低聲說道:“杜君禮如今畢竟官居中書舍人,若是今後有人指摘他和長公主交從甚密,於他官聲有礙,於你的名聲也不好聽。”
此話一出,玉真公主登時面色一白。她低下頭來默默稽首行禮,算是答應了,可當把李隆基送了出去,聽到兄長頭也不回地低聲吩咐她好好照顧病榻上的阿姊時,她一手掩上了房門,剛剛好容易忍住的眼淚刹那之間又噴湧而出。
她的兄長看似關心病重垂死的妹妹,但卻不能耗費更多的時間陪一陪她;而她,即將失去一直以來都最最親近的阿姊,在膝下養了足有數年的弟子玉奴,也遠赴了蜀中,至今還未回來;甚至在多年以前,給了她一段刻骨銘心愛戀的愛人,也因為天子對兄弟的猜忌而遠貶千裡之外;而今,就因為她的兄長兼大唐天子的一句話,她又要失去唯一的知己?就在剛剛聽到那句話的時候,她是多麽想回答一個不字,又是用了多少氣力,方才硬生生把這個字吞了回去。
她已經很少見杜士儀了,可真的要為了兄長,與其從此成為陌路,永世不相見?
當玉真公主回轉了金仙公主病榻前的時候,她忍不住握著那只和從前豐腴不同,業已骨瘦如柴的手,喃喃自語道:“阿姊,阿姊不要拋下我,不要讓我孤零零一個人……”
她本以為金仙公主已經因為藥湯的作用而昏睡了過去,然而,當看到阿姊的眼角滾落出了幾顆淚珠的時候,她終於恍然驚覺。而就在這個時候,她也感覺到自己緊緊握著的手輕輕動了動,緊跟著,耳畔便傳來了極低的聲音。
“元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等我好些,帶我到開元觀去。”
李隆基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卻把在景龍女道士觀探望金仙公主的杜士儀給帶回了宮。當他在洛陽宮宣政殿中,細細打量著這個數年未見的年輕臣子時,他想到之前玉真公主站在其人身邊雙目紅腫的樣子,不知不覺生出了一個念
如此人才,也難怪玉真多年常來常往。早知今日,當初她若是直接求為駙馬,即便她比杜士儀更年長,他未必就會拒絕。但現如今,杜士儀經過一次一次的磨礪,早已從一塊從頑石中剛剛琢磨出來的璞玉,化成了一塊漸漸散發出讓人難以忽視氣息的美玉,他就沒辦法讓給妹妹了
“朕已經吩咐過中書門下,明日起,你正式與張子壽一同知製誥。”
杜士儀幾乎想都不用想,就按照禮製出口成章地表達了一番惶恐和感激,然而,讓他意外的是,李隆基緊跟著又用相當和顏悅色的態度吩咐道:“你的妻子出自八娘門下,你將八娘視作為長輩,這是應該的,但今後你以不到三十之齡,官居知製誥,朝中萬眾矚目,貴主之門,不可長留,以免為人所謗。”
早在自己官居左拾遺,漸漸躍居天子近臣之後,杜士儀和金仙玉真公主的往來就已經很少了,兩人都深知眾口鑠金的道理。所以,此刻天子刻意再次提醒,杜士儀在恭敬答應的同時,忍不住又生出了幾許難以名狀的悵惘。
他有妻兒,有親友,而且日後還可以交更多的朋友,提挈更多的後進,可是,玉真公主就沒有那樣大的自由了。抑或者,他可以暗示一下她,不用再一味和司馬承禎在仙台觀修真打坐,不妨和從前一樣,聚名士於一堂,日日以豪詩長賦下酒,以解幽居寂寞?
幾句沒有太大營養的君臣對答之後,李隆基突然說道:“薊州刺史盧濤舉告幽州長史趙含章貪贓一案,朕令禦史中丞裴寬親自查驗,前次征戰,你曾經身在幽州,據悉趙含章重用的靜塞軍司馬杜孚又是你的叔父,你覺得此案如何
看來,裴耀卿不管是否建議過,沒收趙含章財產,以撫恤幽州軍馬這一條,天子不會知道和他有關至於天子是否知道此事緣起一段婚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陛下,臣對趙大帥並不熟悉,至於幽州共事,時間也很短,但臣在與裴戶部坐鎮幽州,主持糧秣軍械調配以及征發整軍等等事務的時候,正巧叔母帶著從弟回到幽州,提到了一件讓臣萬般無奈的事。”杜士儀如實將杜孚之妻韋氏讓他出面提親,而薊州刺史盧濤又強硬表態的事一一道來,最後才長揖說道,“至於趙大帥是否真正貪贓枉法,臣那時候身為代州長史,無法盡知。然而,身為幽州長史,卻仗勢逼凌麾下刺史嫁女於親信之子,總是不妥的。”
這樁公案裴寬早就問出來了,可李隆基實在是覺得難以置信,如今杜士儀也同樣這麽說,他不禁又好氣又好笑,但轉念再深思,他又生出了深深的震怒
趙含章貪贓的證據已經都查出來了。可比貪贓更惡劣的是其濫用私人,甚至於逼凌盧濤嫁女的這種猖狂
“杜孚是你的叔父,倘若朕罷免他的官秩,他得知你不為其說話,大概會埋怨於你吧?”
杜士儀不假思索地答道:“昔日廣平郡公為相時,其從叔曾經求官,卻為廣平郡公所奏請拒絕。臣不敢與廣平郡公並肩,然則叔父若有不法事,不敢請法外寬宥。”
面對這樣的回答,李隆基頓時撫掌大笑:“怪不得你和宋廣平相得,脾性卻是一模一樣的也罷,你自去吧,明日起供職中樞,不要遲了”
當杜士儀從洛陽宮出來的時候,就只見早起自己帶去景龍女道士觀的那些從者,都等候在天津三橋的盡頭。他快步上前和眾人會合,見赤畢張了張嘴,顯然憂心忡忡,他就笑著說道:“從明日開始,我就要日日早朝了,你們可得全都打起精神來”
這一句話讓眾人頓時憂思盡去,跟著杜士儀時間最長的赤畢更是笑了起來。然而,眾人笑吟吟地簇擁了杜士儀回到觀德坊的杜宅,卻只見張興正焦躁不安地等候在門口。今日一早杜士儀離開永豐裡崔宅的時候,曾經留過話,讓張興如果願意,盡可以留在崔家藏中,沒想到人已經回來了。
“奇駿,你這是……”
迎上前來的張興見杜士儀面露訝色,他便無奈地苦笑道:“家中來了客人,是使君的叔母和從弟。”
能夠讓能言善辯的張興應付不了的,杜士儀想也知道裡頭那母子倆是如何一個嘴臉。他眯了眯眼睛,隨即哂然一笑道:“居然到我這裡來耍賴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赤畢,你待會兒在外頭聽我吩咐。奇駿,你口才急智盡皆無雙,可對付有些人就差點火候,跟我來,學著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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