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你年歲已經很不小了,再這麽形單影隻下去,便是朝中同僚也要傳閑話。更何況,你儀表堂堂並無任何缺點,何必因為昔日那點傳言而苦了自己?”
“嫂子好意我心領了,我自己的事,自己知道分寸。”
裴寧對於長嫂素來尊敬,可話到嘴邊,不知不覺仍是有些的。意識到這一點,他歉意地對長嫂深施一禮,繼而就輕聲說道:“兄長如今官居禦史中丞,應當不會這麽早回來,我也已經到尚書省吏部去辦過相應的上任事宜了,眼下時候還早,我到外頭走一走。”
韋氏知道這個小叔子在兄弟幾人之中脾氣最古怪,也不好多說什麽,親自將其送到了院子外頭,這才搖頭歎了一口氣。而裴寧通過長長的甬道往外走,突然聽到右手邊的高牆之內,隱約有不少女子的嬌聲軟語,他不禁大為訝異地皺了皺眉,待見一個老媼正指揮婢女們在不遠處灑掃,他便走上前去問道:“這邊牆內我記得從前是荒廢了有些年頭的,如今裡頭住了人?”
“啊,是三郎君”那老媼慌忙行禮不迭,隨即就滿臉堆笑地答道,“郎君在外多年,所以不知此事,因為家裡人口漸多,所以這些當年沒用得上的地方,漸漸也都整修了出來。不但如此,阿郎還命人買下了旁邊的兩處民宅,這樣其他郎君也就不會住得太過逼仄。如今這裡頭住的是都是些年輕婢妾,故而有些言笑無忌,回頭我一定稟告夫人,好好管束她們,免得發出這些嘈雜之音驚擾了三郎君。”
“年輕婢妾?”裴寧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迷惑不解地說,“誰的婢妾?”
這個問題就讓那老媼有些瞠目結舌了。她瞪了一眼四下裡正悄悄偷瞥的婢女們,見她們立時各自忙碌著去灑掃,她方才上前一步,低聲說道:“三郎君,如今阿郎畢竟官居五品了,難免有些嬖寵,別人家也都是這樣的。夫人大度,再說不過隻當養些玩意兒,還請三郎君不要放在心上。要說比起這些,如今阿郎篤信禪佛,常常齋戒,連帶夫人也越發信佛,養這些婢妾的花費小得很,遠遠比不上敬佛的開支。”
裴寧在外一晃已經八年有余,萬萬沒想到年輕時剛正廉明的兄長,不但會漸漸如同別的權貴那樣蓄養姬妾,而且還篤信佛門。他本能地想開口譏嘲,可最終還是硬生生忍住了。而等到他一言不發地拂袖而去,那老媼方才搖搖頭歎了一口氣。
“三郎君就是太剛強了,剛則易折……”
今次緣何會突然被召回京出任吏部員外郎,裴寧已經通過杜士儀派心腹隨從不遠千裡送來的急信中得知了端倪。平心而論,根源出自聞喜的裴氏有多個支脈,壽陽裴氏,也就是旁人口中的南來吳裴在這十年之中可謂崛起極速。
如今裴耀卿官居戶部侍郎,族兄裴璀為太子賓客,兄長裴寬官居禦史中丞,而他這一回京,又為家族增添了一個重要的砝碼。可是,裴璀因為乃是張說至交,如今掛著個太子賓客品高而無實權的職銜,其實是已經靠邊站了,裴耀卿因昔日乃是宇文融舉薦而舉步維艱,始終不為同姓不同支的裴光庭待見,兄長裴寬也作為蕭嵩拔擢的心腹而衝鋒陷陣在前,他對此極其不以為然。
外頭各州縣不知道堆積了多少事情要做,朝中卻因為黨爭而因人廢事,簡直是本末倒置
帶著煩悶和鬱結,裴寧竟是一個隨從都沒帶,騎著馬在偌大的洛陽城中轉了老大一個圈子。他是土生土長的東都人,但因為求學以及後來的外任,他對於如今的東都城已經很有些陌生了。那些改換門庭的豪宅,那些不再熟悉的酒肆食鋪,那些來來往往的陌生人,以至於當他一個大圈子逛下來,最終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的時候,他看著那光鮮的門樓方才意識到,這是杜士儀的私宅。
可這種時候,杜士儀身為中書省中書舍人,恐怕還沒回來。更不要說,中書舍人知製誥有時候還要承擔夜晚的臨時召見,杜士儀恐怕要和張九齡輪值禁中。
就在他猶豫是眼下先回去,還是暫且到門上碰碰運氣的時候,突然只聽到一陣叮鈴鈴的清脆鈴聲。循聲望去,他就只見一輛牛車緩緩行來,到杜家門前停下時,車簾打起,從高高的車上下來的,竟然是一個渾身縞素的少女。想到孝期不出門的規矩,他正覺得奇怪,緊跟著就聽到門前的對話聲中傳來了一個他頗有些熟悉的字眼。
“……師傅……改日……”
裴寧幾乎想都不想便撥馬上前,到那邊廂正在與門上門丁說話的少女面前跳下馬,卻是徑直問道:“可是楊家小娘子?”
“啊?”玉奴今天剛到洛陽,拜見過嬸母和其他親長,這才借著去見師尊玉真公主的名義出了家門。然而,即便知道自己身在孝期,不該到這裡來,可他終究忍不住。此時此刻,面對這麽一個突兀的詢問,她忍不住抬起頭來仔仔細細端詳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當接觸到那雙帶著森然冷意的眸子時,她不由得驚呼了一聲:“是裴師伯嗎?”
裴寧還是當初到成都,繼而和杜士儀去雅州的一路上,見過玉奴好幾次,此刻聽到這一聲闊別已久的師伯稱呼,他臉上的冰霜不知不覺化開了一些,竟是露出一絲熟悉他的人若瞧見必然會駭然大驚的微微笑容。他向玉奴點了點頭,這才看著那有些不知所措的門丁問道:“君禮還沒回來?”
此時此刻,聞聽這番對談大為凜然的另一個門丁一溜煙進去稟報了。所以,剛剛那面對玉奴詢問有些不得要領的門丁還在猶疑之際,赤畢已經大步從門內出來。認出裴寧,又看到是玉奴,他不禁又驚又喜地快走兩步迎了上前,因笑道:“竟然是裴三郎和太真娘子一塊來了,這麽巧”
“赤叔,師傅呢?”玉奴最關心的還是另一個問題,可這話一出口,她就看到赤畢露出了有些無奈的表情。
“二位聯袂而來倒是巧,可不巧的是,郎主這幾天全都忙得不可開交,大多要晚歸。這樣,在外頭說話不太方便,二位請進屋說話如何?”
玉奴本待答應,可咬了咬嘴唇後便又問道:“那師娘……還有我那小師弟呢?”
“因為郎主上京之前,夫人身懷六甲不日就要臨盆,因此最後夫人便暫居雲州了。如今雖說小娘子平安降生,可因為天氣太冷,夫人和小娘子還沒回來。不過,小郎君卻是在的,太真娘子可是要去見一見?”
“要,當然要”玉奴本能地答了一句,待想到自己孝期出門本就已經不妥,再去見師傅師娘鍾愛的長子,若是有什麽閃失就不好了。故而,她猶豫片刻便咬了咬嘴唇打算婉拒,可就在這時候,耳畔突然傳來了一個溫和的聲音。
“說起來,我也從來沒見過君禮的兒子呢,楊小娘子,既然來了就一塊去看看吧。”
玉奴只有姊妹,沒有嫡親兄弟,因此從當初開始,她就一直盼望著師娘能夠給自己生一個弟弟。此時此刻,裴寧的話讓猶猶豫豫的她終於下定了決心。她使勁點了點頭,等到隨著赤畢進了門一路到了大堂,她坐下之後,心中卻又不安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她只聽對面那個從第一次見就始終有些發怵的冷面青年開口問道:“當初隨你去雅州,見到令尊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不想闊別多年,楊長史卻過世了。逝者已矣,你自己也要好好保重身體,不要太過哀慟傷懷,君禮一直稱讚你是音律上頭的天才,將來必定能夠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你不要辜負了他的期望。”
“我”玉奴隻覺得心頭又是激動又是惶恐,一時訥訥不知道該回答什麽是好。就當她心裡一片亂糟糟的時候,她突然聽到外頭傳來了一個聲音。
“赤叔,真的是師伯和師姊,你沒有騙我?”
“小郎君,我什麽時候騙過你?可今天郎主不在,你就是這家裡唯一的主人,可得好好待客才是。 ”
“那當然,看我的吧”
隨著外頭的這個稚嫩聲音,厚厚的門簾被一隻小小的手揭起,緊跟著進來的,是一個猶如當年玉奴一般小粉團子似的男孩。倘若要說唯一的區別,就是男孩子那黑亮的眼睛仿佛會在別人的直視下熠熠發光。他竭力用穩穩的步子來到裴寧跟前,像模像樣地深深一揖道:“廣元見過三師伯。”
盡管其他兄弟多半都已經有子女了,但裴寧見到杜廣元時,仍是不免為之失神了片刻,隨即才微微頷首道:“不用多禮。”
給裴寧行過禮後,杜廣元才好奇地端詳著裴寧下首的少女,繼而竟是咧嘴笑了。這一次,他沒有再故作大人似的行禮,而是快步衝上前去,莽莽撞撞地說道:“師姊,我聽阿爺阿娘提過你好多次了你真漂亮,比阿娘還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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