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右鄯州募新軍操練之事進展正順利的時候,來自長安固安公主的一封急信送到了杜士儀的案頭。
得知玉奴在禦前一曲用琵琶演繹的高山流水得到了天子的讚歎不絕,由此甚至獲賜了當初通過妹妹杜十三娘之手獻給天子的那把邏沙檀琵琶,杜士儀不禁又是驚愕,又是疑惑。盡管當年那個粉團子似的小女孩,如今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可他印象最深刻的,卻一直都是她那天真爛漫的性子。既然有了那數年的師生緣分,他當然不希望她一腳踏進那最險惡的漩渦,可誰知道事與願違,而且竟仿佛是因為他的緣故,方才讓玉奴和那個圈子越來越近。
當看到固安公主在信上說,宮中賞荷之後,便沒有了進一步的動靜,可就在近日,壽王李清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獲封鹹宜公主,下降楊洄,他更是眉頭緊皺。
這楊洄乃是楊慎交和長寧公主之子,誰都知道,身為韋後嫡長女的長寧公主當年驕奢淫逸,李隆基殺了韋後,對其自不待見,對於駙馬楊慎交就更是討厭了,即位之初就把人遠放絳州別駕,長寧公主一度將兩京宅院變賣卻無人敢買。也就是隨著時過境遷,楊慎交又死了,長寧公主方才再嫁蘇彥伯,虧得楊洄這個兒子竟然能從這種最糟糕的境地中掙脫出來,娶得鹹宜公主這個天子和武惠妃最寵愛的女兒。按理這與他無關,可楊洄和玉奴家中頗有些兜來轉去的親緣關系
除了這件沉甸甸的事情,固安公主還說了個笑話。他那位叔母韋氏。也不知道從哪裡打聽到玉奴得了天子禦賜琵琶,竟是托人到安國女道士觀探問,想為自己的兒子杜望之向玉奴求親幸好半途被杜望之趕緊給拉了回去,這些天裝病不敢出門。
“樹欲靜而風不止……”
吐出了這麽一句話之後,杜士儀默默地將固安公主的信遞給了妻子,眼看著其仔細瀏覽完畢之後,將其湊在燈火上燒成了灰燼。正在長榻上玩耍的杜仙蕙見狀,不禁疑惑地抬頭問道:“阿爺,阿娘燒了什麽?”
不知不覺,女兒已經四歲了,杜士儀看到她那肖似王容的眉眼,忍不住想起了當年初見玉奴時的情景。他站起身上前去抱起女兒坐在自己的膝蓋上,摩挲著她那綿軟的頭髮,笑著說道:“蕙娘,這幾天你都在看著弟弟幼麟,喜不喜歡弟弟?”
“喜歡”杜仙蕙頓時眉開眼笑,拉著杜士儀的衣角叫道,“弟弟睡覺的時候,我用手指頭戳他的臉,他卻一點都不知道……阿爺,弟弟什麽時候會叫我阿姊?”
見杜仙蕙果然把剛剛的問題給忘了,杜士儀少不得哄了她幾句。可是,因為固安公主這封信,他著實心中沉甸甸的,最終側頭對沉吟不語的妻子道:“幼娘,把我的琵琶找出來。”
杜士儀平時所用,都是當年那把從嵩山草堂開始使用的舊琵琶,而王容另外送給他的那另一把邏沙檀琵琶,因為價值連城,容易引人覬覦,故而始終束之高閣。此時此刻,王容知道杜士儀特意用了一個找字,顯然是讀信思物,生出了睹物思人的情緒,猶豫片刻,終究還是去開了箱子。當她將那把用油布一層一層包好的琵琶找了出來,眼看著杜士儀上弦調音,繼而又戴上了護指,纏上了撥片之後,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叫了一聲。
“杜郎……”
“沒事,我只是偶爾覺得,好東西也要拿出來用一用。而且,我已經獻了一把琵琶給陛下,難不成自己娶了富可敵國的妻子,就不能再有一把?”
杜士儀口中這麽說,可手指觸碰到那熟悉的弦時,下意識撥奏的,卻不是婉轉的春江花月夜,也不是淒婉的鬱輪袍,而是那一曲《楚漢》,旋律和後世琵琶武曲之中頂尖曲目《十面埋伏》有六七成相似的楚漢只是,曲調固然相似,但在意境上來說,和偏向於表現漢軍的十面埋伏,以及偏向於表現霸王和楚軍的霸王卸甲有所不同,楚漢更多的是表現兩國相爭,鬥智鬥勇連場大戰的悲壯,而末尾點題的卻是霸王別姬。
他略過了序曲,略過了前奏,隻選取了當中最激烈,也是最考驗技巧的那一段大戰,那如同戰陣廝殺一般的錚錚之音,頓時聽得王容一顆心猛然揪緊。一旁的杜仙蕙也沒有如同尋常孩子那般驟然聽到這攻伐之音時的驚嚇,而是瞪大了小眼睛盯著自己的父親。
直到那一段帶著金戈鐵馬之音的音樂戛然而止,杜士儀方才覺得手指在不注意之間竟是已經微微紅腫了。他沒有在意剛剛忘情之下太過用力,而是放下琵琶站起身。
“快二十年了,我雖不敢說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可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大陣仗的人。事已至此,不容退縮,幼娘,阿姊在信上既然說,朝中那些詆毀我的人,都被張裴二相駁斥了回去,陛下也因我建言隴右募兵安流戶之事,並未理會。可終究有了苗頭不是好事,既然陛下一改大唐之初的制度,連宦官都派出來巡邊了,那我也得防著因你的身家惦記上我。幼娘,你可記得,你之前說你接到家書時,你阿爺提到你那兩個嫂子貪心日漲,越發令人厭煩了?”
“嗯,是有此事。”王容聞言歎了一口氣,隻覺得異常頭疼,“和我家齊名的另外兩家豪富,楊崇義家便因為家務而一蹶不振,郭萬金家也同樣是子孫爭產。阿爺在信上說,他統共就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不希望重蹈覆轍。實在惹惱了他,他就把全副身家都用來支持你這個女婿,我兩個阿兄斷然不會反對的
“萬萬不可。幼娘,王家豪富關中皆知,嶽父氣惱兒媳,卻總不成拖累了兒子。這樣,你代我寫一封信給嶽父。”
等到杜士儀交待了信中的內容,王容在吃驚之余,卻又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當年自己未嫁時,父親許諾將名下田地全都給兩位兄長,而作為王家根本的琉璃坊卻留給自己,為的是兩位兄長不懂得經營。然而,自己如今不必再擔心權貴覬覦,而且也已經握有更加龐大的產業,即便兩位兄長再通情達理,得知琉璃坊竟是從今往後要落在異姓人手中,兩位嫂子定然要鬧翻天。與其如此,有了杜士儀的支持,她大可放棄這些。
“好,我這就寫信”
天子和權貴均在東都,王元寶最是會做權貴生意,自然也暫且移到東都洛陽城內的別業居住。當得知女兒從鄯州送了信來,他驚喜交加,連忙喚了信使到面前,接過信後就不假思索地看了起來。可是,前頭那些關於他那孫子和外孫的近況閑話之後,王容就用鄭重其事的語氣提到了當年他許諾的琉璃坊之事
“幼娘”王元寶一直以來,最疼愛的便是這個幼女,最倚重的也是這個幼女,一直最擔心的就是她所托非人。如今女兒嫁得好,又站在女婿前途的立場上,表示若是真的將琉璃坊給了她,兩個兄長興許不會有異議,但家中必定不和,而且對杜士儀仕途並無幫助,建議他早定歸屬雲雲,他就不得不仔細考慮了。他不清楚女兒這些年再沒有管琉璃坊的事,是真的在一心一意相夫教子,還是興許在籌劃經營別的,但昔日王容重用的掌櫃夥計,這些年被調走了不少卻是事實。
“唉,女兒嫁了,就是別家的人只要她過得好就夠了,我何必管這麽多
王元寶搖頭歎息了一聲,躊躇好一會兒,他便拿出了和做生意一樣的果斷來,高聲叫道:“來人,將兩位郎君全都叫來”
王憲和王安先後趕到的時候,兩人的妻子也全都趕了過來。妯娌倆一反平日的面和心不合,全都賠笑道是生怕夫君有什麽事惹怒了公公,故而到此陪著,王元寶知道她們的性情,也懶得多搭理他們,安坐在那裡打量了一會兒兩個兒子,最終氣定神閑地說道:“大郎,二郎,我如今也年紀不小了,很多事情周顧不過來,為免老了之後,有些事情全都忘得一於二淨,所以今天把你們找來,把該交代的事情囑咐一聲。”
不等長子王憲開口,他就擺手阻止了他:“我從一介販夫走卒起步,到如今人稱關中首富,雖是一步一步打拚出的家業,可也多有你們這些子女之助。如今幼娘已經出嫁,剩下來的家業,我也打算先定下將來的歸屬,一份便是我這麽多年來在兩京乃至於江南置辦的田地,一份便是我在兩京櫃坊存儲的銀錢,以及琉璃坊。你們兄弟倆一人一份,想要當田舍翁,還是富商大賈,盡你們喜歡。”
此話一出,王安頓時大吃一驚:“阿爺,當初你可不是這麽說的?不是說琉璃坊是留給幼娘的?妹夫雖然對她很好,可她若沒有錢財傍身,日後有個萬
王憲也順著弟弟的話反對道:“不錯,阿爺怎的又突然變了心意?我和阿弟都沒什麽經營的才能,琉璃坊還是留給妹妹吧”
見兄弟二人齊齊相讓,兩人的妻子全都是目瞪口呆,繼而幾乎暗自捶胸頓足。 待想暗示反對的時候,在王元寶那犀利的目光下,心虛的妯娌倆誰都不敢開口。要不是公公說糟糠之妻不可棄,興許她們都要下堂了,哪敢出言違逆?就在她們又心疼又糾結的時候,王元寶卻是沉著臉搖了搖頭。
“我意已決,幼娘有君禮照拂,膝下已經二子一女,晚年定有倚靠,用不著這些了。君禮也是自有才能的人,不用靠嶽家的錢財鋪路。你兄弟二人既然彼此謙讓,那就如此,所有銀錢以及琉璃坊給大郎,所有田產歸二郎,就這麽定了屆時我會告知琉璃坊上下所有人等此事,以安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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