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田三成就擒的消息傳來,德川家康已到了大津。
「二十一日,兵部屬下田中傳左衛門長吉,在近江伊香郡古橋將逃亡中的石田三成一舉抓獲,並將其帶至該郡井口陣中。由於石田在逃亡中吞食了大量生米,腹瀉嚴重,舉步維艱,故一兩日之後方可押送到大人處。時間約為二十五日前後。」
當本多上野介正純把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的報告轉達給家康時,家康囑咐道:「押到之後,一切照規矩處理。」隨後就命池田長吉和龜井茲矩共同處置從南官山逃到居城水口城的長束正家父子。
此時小西行長和惠瓊也分別被捕,幽禁於箭樓之中。小西行長也和三成一樣,儘管逃到了伊吹山,但深知自己插翅難飛,便主動向伊吹山東麓的糟賀部村裡正自首。得到里正的報告,竹中丹后守重門的家老收押了行長,把他帶到草津,隨後又移交與村越茂助。
惠瓊扮成小沙門跟在毛利秀元散部之後溜走,到近江時,從那須一個村落逃向了朽木谷。他知毛利秀元私通東軍,那樣做乃是為了躲避危險。之後他越過山城坂,穿過八瀨和小原,潛入鞍馬山的月照院。可那裡也不能令人安心,於是,他又悄悄逃離鞍馬山,打算藏身於六條一帶,卻被與他素有私怨的樂鎮發現。由於樂鎮告密,惠瓊最終落於身在京城的家康女婿所司代奧平信昌手中。
如今,小西行長戴著枷鎖,被關押於大津箭樓。一牆之隔的房中,惠瓊被五花大綁囚禁於此。待主謀三成押到,家康究竟會如何處置他們,已成了東軍將士的談資。惠瓊乃僧人,無甚好說的,對於小西行長的議論,就五花八門了。
「他被戴了枷,連躺下都不能,不定怎樣牢騷滿腹呢。」
「懦夫!為何不在糟賀部村就切腹自盡呢?」
「他要肯切腹,就不會從戰場上逃跑了。聽說洋教的信徒不許自盡,他才沒有切腹,只想逃得性命。」
「真是可笑,洋教並未禁止信徒在戰場上戰死啊?」
「本性如此,有何辦法。聽說他還祈求關押他的村越大人把枷鎖松一松,好睡個覺,當然被拒絕了。」
「村越怎生拒絕他的?」
「村越說,這一帶連個鐵匠鋪都沒有,只好將就到京城吧。哈哈哈,真是狼狽。」
在這樣的議論聲中,慶長五年九月二十五巳時,在田中兵部大輔的押解下,三成的囚籠被押送至大津。一聽三成押到,大營前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將士。這也難怪,家康麾下無不對三成恨之人骨。
是日,天氣響晴,陽光和煦,彷彿春天一般。湖面平靜如鏡。並排在家康本陣前的諸將旗幡,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示著勝者的豪氣。
田中吉政騎馬率眾人穿過人群,來到家康帳前,翻身下馬,把囚籠交給出迎的陣代本多上野介正純,道:「石田治部少輔三成帶到!」
「辛苦了。正純正是前來接收罪人。」
田中將囚籠交與本多正純,便和隨從一起站到主營入口旁。入口前有一株松樹,樹前十二疊新榻榻米鋪地,三面圍著幕帳。
本多正純快步走近囚籠,單腿點地,恭敬地說道:「石田大人,鄙人馬上向我家大人察報,請先到帳內稍稍歇息。」
見此情景,圍觀武將不禁面面相覷,失望嘆氣——他們期待著嚴厲的斥責和痛快的處置。
三成出來,默默穿上草鞋。他形容憔悴,衣衫檻褸,身上五花大綁。本多正純愈是客氣,他就愈心痛。他腿腳似乎不聽使喚,在雜役們的攙扶下,好不容易才坐到榻榻米上。
「如此禮遇,石田三成不勝感激。這恐是你們陣中的規矩吧?」三成坐下來之後,直盯著正純道。他神色平靜,言語卻甚是不屑。
但本多正純並不理會他,單是說道:「在下現在就去通稟,請稍候。」言畢,消失在了大帳之外。
三成環顧左右,不但毫無俘虜的狼狽相,反倒似顯得目空一切。
這時,看熱鬧的人分開了一條道,一名武將驅馬來到三成面前,方才停下。此人正是到帥營來請安的福島正則,他與三成可謂水火不容。
「治部!」二人的視線剛一碰觸,正則便狠狠斥道,「瞧你,不知天高地厚,無端挑起禍亂。」
圍觀的武士轟然大笑。
「哈哈哈,本想將你生擒活捉,遊街示眾,不想出了差池。哼!」三成耐心待眾人笑完,反唇相譏道。
正則素知三成擅長嘴上功夫,頭可殺,嘴不可示弱,遂嘿嘿一笑,徑直去了。
三成究竟會怎樣面對失敗,無疑乃諸將最關心的。畢竟先前他那般盛氣凌人,氣焰甚至蓋過已故太閣。他是會痛哭流涕、黯然神傷,還是把他的傲慢無禮堅持到底?
福島正則深知三成天性倔強,不便多說。他知自己再說,定會遭到激烈反詰。可小早川秀秋就沒這般厚道了。在小早川眼中,三成無非一個狐假虎威的奸佞小人。他來到三成面前,下了馬,故意道:「治部來了?治部別來無恙?」又一臉不屑來到三成面前,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突然道:「你完了!」
「哼!」
「難道你還有話要說?」
「今日,我方親眼看到了天下第一卑怯小人。」
「嗯?」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叛徒,你忘記了太閣恩典,背叛了少君!今日,我必細細看看你的嘴臉,到了陰曹地府好稟告太閣大人。」三成一頓臭罵,秀秋落荒而逃。
三成望著松樹,樹上四五隻鳥雀正嬉戲啁啾。他向來不會向人低頭,怎肯甘心敗給年僅二十四歲的秀秋?
秀秋白讓三成奚落了一頓。看到他離去,圍觀的人不禁竊笑起來。
「內府大人還會見石田嗎?」
「見了大人,他也定會惡罵一陣。大人不會見他。」
「有理。或許,大人是為了看他的反應,才特意讓他在此歇息。」
眾人正竊竊私語,細川忠興、加藤嘉明、黑田長政等人亦騎馬趕到。人們頓時停止了議論,聚精會神地察著眼前三人會對三成說些什麼。細川忠興妻小在大坂遇害,他會不會舉起鞭子狠狠抽打三成?令人意外的是,忠興和嘉明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馬不停蹄過去了。只有黑田長政拉住了韁繩。
三成抬臉盯著長政。長政與其父如水都投了家康,如水大鬧九州,長政則在關原之戰中第一個殺向三成。
圍觀眾人靜靜注視著二人,鴉雀無聲。身材健碩的黑田長政翻身下馬,把韁繩交與隨從,大步走近榻榻米。他眉毛顫動,額上青筋若隱若現。
「治部。」
「有何話可說?」
「你不幸,竟落到今日這般田地。你需好生反省。」
長政聲音古怪,有些顫抖。不難看出,他正在努力壓制對三成的怨惡。儘管如此,他還是快步走上前,脫下陣羽織,披在被五花大綁的三成身上,這樣起碼可以遮掩三成身上的繩子,不至於顯得那般落魄。
三成不屑地看看陣羽織,長政已大步走進了大營。三成閉上了眼,他臉色蒼白僵硬,呼吸急促,雙肩顫抖不已。
「人人都不好惹啊。」
「看看黑田大人,雖然強壓怒火,卻比動怒時還要可怕。」
「是啊,這恐是所謂的武士氣魄。」
「天生毒舌的治部都未張口,看來真的被震懾住了。」
正在此時,本多正純出來了,「兵部大輔,大人有令,讓你把治部帶進去。」
「遵命!」田中吉政答應一聲,站起身,「治部,大人要見你。」
「吉政……」三成兩眼血紅,「內府何時成了我的大人?我的主公只有一個,那便是豐臣秀賴。」
「請跟在下到內府面前去吧。」
「你以為我不敢?」
眾人又開始議論。
「都已成了俘虜,還嘴硬……」
「看人家本多大人,似乎對侮辱和謾罵不屑一顧。」
「不愧是大人的陣代。有膽有魄,睿智冷靜。」
一片議論聲中,三成在田中吉政引領下走進幕帳。本多正純隨之進去。
圍觀眾人當然不願散去。儘管無法窺見裡面情形,他們還是饒有興味等在外邊,對如何處置三成表現出莫大的興趣。
家康身著輕鎧,悠然坐於床几上。瞥見三成進來,他小聲吩咐鳥居久五郎成次賜座,然後方盯住三成。
家康身邊全是前來拜謁的諸將,他們的目光如針一般落到三成身上。三成死死盯著家康,施了一禮,方才坐下。此時他臉上的表情,與方才見黑田長政時如出一轍。
「治部大人。」家康既沒發笑,也未動怒,「聽說你壞了肚子,吃了不少苦頭。這是打仗時常有的事,必須時刻留神才是。生米應先在水裡泡兩個時辰才能用,未泡水就吃,怎能不吃苦?」
三成只是兩眼血紅,瞪著家康,一言不發:這些話不著邊際,根本用不著回答!這隻老狐狸,還把老子當成毛頭小子?事到如今,三成方才發現家康始終把他當作愣頭言。
「現在可好些了?要是還不適,我身邊倒是帶了些上好的葯。」
「不必。田中已給了我一些。」
「那就好。兵部大輔與你乃是至交,又講又氣,料必不會無禮怠慢。有何不便之處,但請直言。」
「哼!」三成冷笑一聲。明知遲早要將自己梟首示眾,還假惺惺問長問短。
「你統兵十萬,亦是堂堂正正,身為武士,足矣。治部乃明理之人,這些話無需家康啰嗦。我想以合你身份的方式處置你。」
「悉聽尊便。」三成不屑地答道,「武運不濟,非戰之罪,天亡我也!事已至此,要殺要剮,石田三成全不放在心上。」
「哦,可任意處置?」
三成猛然後悔。
「我尊重治部的意思。久五郎。」
「在。」
「家康有件心事一直放不下,便是令尊的心愿。當初伏見城被治部包圍,令尊殉難時有個執著的願望。治部也深知令尊,才會如此說。既這樣,治部就交給你了。」
一聽此話,三成只覺眼前發黑,天旋地轉。他原以為,自己會被送到大坂。並且,前去搜捕他的乃是舊友田中吉政,這無形中也給了他一絲安慰。
儘管三成對田中吉政很是無禮,但田中對三成還是不薄。奉吉政之命前去古橋抓人的田中傳左衛門長吉,原本乃關白秀次手下,三成還一度擔心他會公報私仇,可沒想到長吉綁都沒綁他,單是頗為小心地把他關入囚籠,一路護送到井口的田中陣營。在井口,三成也得到善待,不但有醫士為他治療,還特意為他做了喜歡的韭菜粥,不像是對待罪人,倒像是接待親友。
三成已經習慣了吉政的禮遇,才在家康面前一不留神說錯了話。若是從前,無論在誰面前,他也直言不諱,毫不客氣,可今日,只要別人不冷嘲熱諷,他也沒打算主動惹惱對方,可一不留神,竟然說了句毫無意義的氣話。
其實,這是天大的謊話。若是對處置心存不滿,三成必會大聲辯駁,這是他的決心。可他偏偏說了「悉聽尊便」。就這一句話,讓家康順水推舟,毫不遲疑把三成的身家性命交給了鳥居元忠的遺孤。
「想必您也很是疲勞,快到鳥居久五郎營中去歇息吧。」
在本多正純的催促下,三成站了起來,事情的結果讓他大感意外。與家康爭奪天下的石田三成,本打算堂堂正正死去,沒想到因為一句氣話,竟淪落為鳥居久五郎俎上魚肉。
橫豎都是死,但怎樣死,意味卻大不一樣。一是作為兩軍總大將,為了豐臣氏英勇就死,流芳百世;一是為鳥居成次報父仇所殺,如一隻狗。對三成來說,兩種死法有如天壤之別。
三成,這其實是你一生的真實寫照啊。僅僅由於一句氣話,就讓一生英名毀於一旦,這是你終生擺脫不掉的劫數!三成終於醒悟過來,但為時已晚。鳥居久五郎成次年紀尚輕,面對殺父仇人,他定會百般嘲弄之後,再千刀萬剮。
本多正純把三成帶出去,久五郎默默向家康施一禮,方才走了出去。
此時的三成什麼也不想了。事已至此,就只能成為鳥居成次階下之囚。分明有許多話要對家康說,可是……家康當然不知三成會說些什麼,但他順水推舟、不假思索作了決定。決斷之快,讓人不禁想到那些刀法高手。他們在決鬥時,出刀神速,不會給對手任何喘息的機會。
家康為絕世高手。
出了家康大營,三成被交給了鳥居的家臣。
「我營房很近,還請步行前去。」久五郎聲音生硬,令人壓抑。他的家臣眼中也燃燒著火一般的怨氣,恨不能把三成一口吞掉。圍觀之人依然未散去,走在人群中,三成感到痛苦不堪,如同滾燙的熱水澆在心頭。他想狠狠自嘲,可反而更是苦痛。
鳥居成次的營帳果然並不甚遠,與本多忠勝毗鄰,乃是徵用了一個大商家的宅子,背湖而建。
三成到達之後,成次嚴令手下加強戒備,然後把三成帶到裡邊一間屋子。這間屋子在成次房間隔壁,似乎是作客廳用。
「把繩子解開。」把三成帶進去之後,成次語氣生硬地命令近侍,隨後道:「家兄新太郎忠政和結城中將在宇都宮。我家大人方把您交給了在下。我想請您知道,我的處置將會和家兄一樣。」
三成笑著點點頭,活動活動胳膊,道:「你們兄弟二人辛苦了。」說這話時,他有些遲疑。對方年紀尚輕,若讓他誤以為自己在諂媚,反而不好。停頓了片刻,三成又道:「亂世之中,生死無常,但殺令尊者,畢竟是石田三成。替父報仇天經地義,你不必手下留情。」
鳥居成次冷冷瞥了他一眼,閉緊嘴巴。或許他是害怕自己說錯什麼,或許是他生來口拙,不擅言談,抑或是他心中余怒未消?三成正胡思亂想,只聽成次道:「那麼,請好生歇息。」
「歇息?」
三成臉上不禁現出笑容。為給鳥居兄弟報殺父之仇,家康才把他交到鳥居成次手中,可成次竟讓他好好歇息,實在古怪。家康近臣中竟有如此怪異之人。
但是眼前這個不通世故、木訥寡言之人,一到了戰場上,就會搖身一變,成為力敵千軍萬馬的雄獅。把三河武士盡收囊中的德川家康,其過人之處恐就在於此。鳥居成次言談舉止既如此古怪,其復仇的手段必也甚是怪異。
三成正想著,忽然聽到湖邊傳來異樣的聲音,便悄悄將窗戶打開一條縫兒向外窺。只見一群人正在忙活。他們面色沉重,正列隊把竹捆和木料抬到松林。顯然,他們正在築一道藩籬,說不定乃是在布置刑場。想起成次的怒目,三成料絕不會讓他從從容容切腹自殺。
三成正迷惘不已,不可思議之事接踵而來。
「熱水已備好了。請您沐浴。」說話的不是家臣,而是成次白己。
「洗澡!」
「是,洗洗之後,身上會爽快許多。」
「多謝。我得好好清洗這一身污垢。」
三成沐浴完出來,發現竟已備好了乾淨整潔的衣物,連束帶都已備好。三河武士居然如此知禮?難道他們要把人裝扮一新再殺掉?
三成在井口已換過衣服了,但沐浴卻連在田中吉政處都沒享受過。他的心情不禁舒暢起來。一些年輕僕從又來為他梳理鬢髮,修整鬍鬚。哪怕他們的初衷只是為了避免斬首時太難看,也絲毫不會影響三成的好心情。其間,鳥居久五郎還鄭重其事在一旁監督。
三成梳洗完畢,回到客廳,晚飯早已擺好。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香氣撲鼻而來,竟是他最喜歡的韭菜粥。連這些都備好了,真是無比周到,三成心情越發暢快起來。
「鳥居大人怎知道我喜歡韭菜粥?」三成取過碗筷,向成次道。洗浴之後的清爽感覺,不僅讓他的心遠離了血腥,甚至還讓他對成次產生了莫名的親近之感。
「我家大人吩咐的。」
「內府?」
「正是。大人恐也是從田中兵部大輔口中聽說的。」
「這麼說,是內府讓你好生犒勞我?」
「不,是在下的意思。」
「多謝了。強將手下無弱兵啊。」
「過獎。」
「在戰場上你爭我奪,兵戎相見,但三成對令尊卻從不懷私怨。這一點,我想你也知道一些。我並無讓你對我手下留情之意。你只需照你的意思處置。只是我要說明,殺令尊絕非為了個人恩怨。」
「我明白。」成次冷冷地喘了口氣,又道,「我本想讓人把這頓晚飯弄得更豐盛些,又擔心雞鴨之類的會壞您的心情,方才作罷。請慢用。」言畢,成次留下一個侍童伺候,自己出去了。
成次的直率寡言讓三成感慨不已,這個年輕男兒本如猛獸般可怕,此刻竟如此爽快豁達。
院外的聲音消失了,大概已用竹籬切斷營房與湖邊的通道。一邊防止三成逃走,一邊卻又給他準備最喜的韭菜粥。一定是有心之人提醒了成次,粥的味道上下了不少功夫,很合三成口味。
三成悠然喝完兩碗菜粥,放下碗筷,心中忽然忐忑起來。他悟出了成次那句「雞鴨之類會壞您心情」的意思。他本以為,成次的意思,是他肚子壞了,不能用雞鴨肉食,可現在想來,絕非此種意味。三成的家人盡數死去,雞鴨魚肉只怕會刺他心神……三成頓覺狼狽不堪。如此一來,自己豈非只貪口腹之慾,連死去親人都不供養之徒?
「我想見見鳥居大人,能不能代為通稟?」三成禁不住對那侍童道。
臨死時,三成還想親眼看看自己和他人的內心,不論美醜。若是看錯了這個年輕武士,他死難瞑目。
侍童出去之後,三成思考著如何巧妙地撬開成次的嘴巴。他只覺心中暖融融的,但只怕不能如願,成次只不過是要幫他齋戒。
未幾,成次捧著茶進來。茶器並不名貴,卻是利休喜歡的那種由長次郎燒制的黑色新茶碗。待成次把茶碗放下,三成道:「鳥居大人,你的話對三成而言太深奧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你能否真心回我?」
成次緊繃著臉,把手放到膝上,彷彿在說「你問吧」。那姿勢、那眼神,流露出一個年輕氣盛之人的無所畏懼。
「你方才說不給我上雞鴨。你的意思是……」
「今日是您的族人在佐和山受難的頭七,才……」
「唉。多謝了,三成還以為大人是為我病痛著想。」面對眼前這個年輕男兒,三成心底油然而生親切之感,「鳥居大人,你的好意我領了。恕我冒昧,你必對我恨之入骨。」
「當然。」
「那麼,怎樣處置,都決定下來了?嘿,一切悉聽尊便。無論如何,三成都為遇見你而欣慰。沐浴梳洗過,還換了衣裳,連親人的頭七都為我想到了。我不怨恨你。我只想問,你究竟願不願意讓三成切腹?」
成次端然而坐,「不許。」
「你是想把我斬首,還是……」三成言外之意是:「還是在考慮更加殘酷的方式?」可他沒有說出來,只是微微一笑。
「若我對您不敬,會被我家大人斥責。」
「你說什麼?」
「通過我的手來處決您,自是萬萬不能。」
「可是,我的性命不是已經交到你手上了嗎?」
「只是暫時寄放於此。」
「寄放?」
「諸將對您怨恨之極。照此下去,怕會遭遇不測。為防萬一,大人只好把您暫時交到與您私怨最深的人手中。正因此,我才特意築了籬笆,加強戒備。」
三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喃喃道:「這麼說……這麼說,內府把我交給你,並不是讓你隨意處置我?」
「是。」鳥居久五郎成次依然端坐如松,鄭重其事。
「這一切,都是內府給你出的一個謎語?」
「正是。」
「那你……你是怎生知道的?」
「這有什麼?從祖父時起,鳥居一門就效忠德川。」
「未必,三成覺得,此乃大事。你能不能派家人前去,確認你的理解有無偏差?」
成次微笑搖頭,「不必。連大人的心思都看不懂,還談效忠?縱然我理解有差,那也無妨。」
「你是說……」
「武士有武士的顏面。」
「我更愈糊塗了。你所謂顏面,乃是指何?」
成次一臉不屑,「治部大人並不單是鳥居一族仇敵,也是東軍所有將士之敵。」
「因此,即使大人把您交給了我,我也不會隨意處置。即使您本人這樣請求,我也不會答應。您一旦死在我手中,父親的死就變得卑微。先父並非因石田治部少輔而死,他乃是為了整個天下才困守孤城,英勇殉城。因此,把您給我處置的想法,乃是大錯將錯。」說到這裡,成次似乎意識到態度有些不恭,於是正了正臉色,繼續道,「我家大人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因此,才把大人這般重要的人交給在下看管。此舉只是為了避免那些目光短淺之人前來尋釁滋事。」
三成的嘴唇漸漸蒼白起來,他心中暗暗悔恨:又輸了!「無論沐浴還是韭菜粥,都是內府的命令?」
「當然。雖說對陣為敵,但同為武將,一旦有失,不但有損我家大人威嚴,在下也無以自處,恐遭後人恥笑。」
「遭後人恥笑?」三成口中默念了一遍,不禁問道,「那麼,你認為我將被交到誰手中?」
「恐會提交京城所司代奧平信昌處。在此之前,您只管好生待著。」
三成再也笑不出來,他從心底里羨慕德川家康有這麼好的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