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更漏夜深的時候,韓岡還在等待城西醫院的統計報告。
房中的燈火一直亮著,聽到消息之後,韓岡並沒有立刻從城外的賽馬場回來,而是讓何矩去現場做確認。在得到了何矩的更為詳細的匯報之後,他才派了韓信去通知城西醫院,讓他們做好接收傷員的準備,並要求韓信留在那裡,居中傳遞消息。
在韓岡定下的章程中,一旦地方出現任何災害或意外造成的大規模傷亡,加派醫護人員加以救治,並對傷亡人數進行統計,是厚生司及其外派機構的分內之責。
不過這本是對之前厚生司在自然災害的責任,加以明文確認,順便添了一條意外傷亡而已,沒想到這麼快就派用場了。
何矩站在韓岡的對面,韓岡有讓他坐下來,不過他還是堅持站著。低垂著頭,一張愁眉苦臉擺在韓岡的面前。
死傷人數雖然沒有確認,但超過一百是確定的,在何矩來稟報的時候,已經能確定有十人死亡,以及十倍於此的傷員。
一邊一個用木頭榫接起來的門框,後面還有兜著球的網。球場中央一條線將球場一分為二,開球的地方就在這條線的正中央。專門用來計時的信香點著,以確定比賽時間。蹴鞠用的球場就是這麼簡單。沒有守門員,沒有越位,也沒有禁區什麼的,只有禁止手臂和手觸碰氣毬的規則。另外紅黃牌也有,這是用來懲罰惡意傷人的球員。而問題就發生在一張紅牌。
這是棉行喜樂豐隊和京北第二廂第一坊福慶坊的福慶隊的比賽,兩隊都有爭奪季後賽入場券的希望,所以這場比賽的結果,將在很大程度決定祥符縣這個分賽區的最終排名。
災難發生在比賽結束之後。這場比賽,喜樂豐隊是以大比分取勝,但在比賽的中段,裁判將一名福慶隊的主力球員罰下了場。故而最後的結果,惹起了福慶隊支持者們的怒火。從爭吵,到投擲雜物和石塊,再到球場的鬥毆,最後變成波及整個球場的騷亂,只用了半刻鐘的時間。
韓岡低頭看著,暈黃的燭光照在他手中的稿。
在韓岡的桌上散發光芒的不是舊有的用紗罩籠著的燭台,而是一個透明的玻璃罩子,無遮擋的光線更加明亮,紙上的字跡也便更加清晰。不過韓岡沒準備讓隴西的作坊大量製作用玻璃做燈罩的燭台,他希望看到的是煤油燈,而且是後世的那種發光比較穩定,不會因為搖晃而漏油的煤油燈。家鄉的玻璃工坊,現在正召集了一干一流的工匠,依照韓岡的要求進行開發。或許一兩年之內,就能看到成果。
他一頁頁的翻著,卻沒有看進去多少,對於今日的慘劇,著實讓他有些後悔,當初要是多堅持一下就好了。
「要是當初將球賽的賽場安排在賽馬場中就好了。」韓岡突然放下,長聲歎道。
何矩臉擠出來的笑比哭還難看,「兩家從一開始就合不來,哪裡能想到會有今天的事。當初馮東主也曾經在兩社中提過這一事,但兩邊有門戶之見,都不肯答應。」
「這不是門戶之見……」韓岡搖頭,「是怕短了自己的那一份錢。」
歸根到底都是利益。
韓岡曾有意將兩項賽事放在一個賽場,打造一個綜合性的體育場。賽馬場中的空地,也能用作蹴鞠比賽的場地——不過反過來就不成了,賽馬場遠比蹴鞠比賽的賽場需要更多的土地,城中還有幾處能充作球場的空地,但賽馬場就只能安排在城外——偌大的場地當然不能浪費,賽馬場中央的空地可以改作蹴鞠的球場。反正如今的比賽對場地的要求沒有後世那般嚴格,一塊平地不論是給馬跑還是給人跑都一樣沒問題。
東京城內寸土寸金,城外也好不到哪裡去,價格只是稍稍便宜一點。多買一塊地皮,就要多花萬貫的資金。借用賽馬場,付些租金就夠了。賽馬也好,蹴鞠也好,其實都是賺錢的買賣,在韓岡看來,能節省一點就是一點,沒必要浪費。在賽馬的間隙,用蹴鞠比賽作為墊場,是合則兩利的好事。
只是韓岡沒想到門戶之見如此根深蒂固,賽馬總社硬是拒絕蹴鞠比賽借用賽馬場,而齊雲總社也警告所有人不得與賽馬總社有瓜葛。同出一源的兩個協會,竟然變成了打擂台的冤家。馮從義在旁邊使盡了氣力,也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兩邊成仇敵,都沒辦法擰過來。
不過當時在韓岡看來也只是小插曲而已,爭也罷,和也罷,兩個協會的關係和睦與否,並不在韓岡的考量之中。賽馬和蹴鞠這樣的體育運動能夠組織化和正規化的遍及天下,這就是韓岡的勝利。哪裡能想到,賽場的問題最後會造成這麼大的傷亡。
賽馬場的出口很多,而且由於中央包廂存在的關係,看臺被分成兩個部分,完全可以將兩隊的球迷給分割開來。但其他的蹴鞠球場,由於大多數是演兵的校場,無法對場地進行改動,一旦數以千計的觀眾發生騷動,造成的傷害也就無法阻止。
這是一場讓人難以置信的災難,如果僅僅是鬥毆,那還不至於如此大的傷害,騷動發生後,由於人群中的慌亂,踩踏致死致傷的人數佔了絕大多數。
對於此事,開封府應該是在第一時間收到消息,不過到現在為止,韓岡還沒有得到開封府對此事作出反應的報告。
「不知開封府那邊會怎麼處置?」何矩小聲問著韓岡。
「事情發生在東京城外,歸屬於祥符縣。畢竟是隔了一層。不比城中,是直接由開封府管理。開封府現在最多也只會是派了人去祥符縣,責成縣中用將整件事整理明白後,再報上去。錢藻也要時間去瞭解齊雲總社的背景。」
何矩聽得出韓岡話聲中的隱隱怒意,直接叫著現任開封知府的名諱,不敢多話,低頭等待韓岡的訓示。
韓岡的確有些隱隱生怒,開封府每年從齊雲總社手中收取的各項稅費超過萬貫,而開封府下得到的好處十倍不止,眼下出了事,不管從哪個角度都不該是坐視的,及早將整件事的處置權收歸開封府中,對聯賽和受害者都是一件好事,「就算這件事發生在祥符縣治下,但也是在開封府中,錢藻接手過來,並沒有太多的問題。甚至可以說,祥符縣巴不得將這個燙手的栗子交給開封府。但錢藻的樣子,現在肯定不想多摻和。」
「端明覺得該怎麼處置?」
「殺人者論法,鬧事者重罰,這是不用說的。但發生在球場中,又是喜樂豐隊和福慶隊的比賽,齊雲總社也脫不開關係。」韓岡瞇起眼睛,「原本社中就有定例,哪一家球隊的球迷犯了錯,干擾到比賽,那球隊就要受罰。這一回,別指望能脫身,做好降級的準備。還有在人情,要做圓滿了,不要忘了,出事的可都是球隊的球迷。」
儘管沒人知道球迷這個詞是從哪裡來,且在蹴鞠聯賽中,也有不少沒來歷的新詞彙,但傳了幾年後,大家也就習慣了,說得也順口。
何矩是京城的大掌事,也是順豐行在棉行中的代理人,而喜樂豐隊則是棉行在外的形象代言人,他對球隊的情況最是放在心。聽到韓岡的話,點頭稱是,「小人明白,該有的撫恤不會少。」
「不是錢的問題,人命是錢買不到的,是人心的問題。帶著全隊去祭拜出了事的球迷,給受傷者補償,在下一場比賽開始的時候,請人做個法事……」
韓岡說,何矩點頭一一記下。
「不要我說什麼,你們才做什麼,如何撫慰球迷的人心,你們也要多想一想……」韓岡搖搖頭,「不過這一回,下一場比賽要到什麼時候,還真說不準。」他歎了一聲,靠在椅背。倒不是為了比賽惋惜,而是今天的事,暴露了蹴鞠聯賽安全的隱患。
「小人會將端明的吩咐去轉告總社的。」何矩點頭,表示自己聽明白了。
他明白,韓岡是想讓他轉告齊雲總社中的一干會首和他們的後台,不要為了錢太心急,否則結果只會更壞。
不解決安全的隱患,聯賽是不能繼續向下進行的。天子和朝堂都不可能答應,不論齊雲總社的背景有多深。
由於東京城內外球場有限,而球隊眾多,基本球場是由多支球隊共同使用。一個分賽區,也就是一個廂中的球隊,都會集中在一座或是兩座球場中比賽。場地的問題不解決,同樣的情況日後還有可能會發生。
幾年下來,球迷們對球隊的感情越來越深,投注在上面的金錢也越來越多,變得分外的接受不了失敗的局面,戾氣也是越來越重。出現今天的場面,韓岡不會感到驚訝,遲早的事,更是意料中事。
從前幾年開始,便有對陣的兩隊的支持者們在比賽前後、乃至進行中大打出手的情況。為了區分不同球隊的球迷,在座位就要將兩邊安排得涇渭分明,齊雲總社為此制定了不少規則。如今的球迷,連身上的衣服都跟他們所支持的球隊一個顏色,也都開始有了標誌,一方面讓球迷們對球隊更加深歸屬感,另一方面,也更加容易分辨他們的身份。只是因為場地的問題,還是沒有避免慘劇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