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李信換下衣服,便進了書房,點起油燈,在燈下寫下一天的記錄。
炮兵的訓練科目,他正在摸索之中。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火炮的瞭解日深,他越是覺得這樣的一件新武器,完全脫離了過往所有武器的使用路線。
不僅在訓練上需要拋棄舊有的習慣,而且對火藥、炮彈這些資材上的需求,也讓看起來摧城拔寨不在話下的炮兵,變得十分脆弱。一旦通向後方的道路斷絕,火炮便再也派不上任何用場。
危險而脆弱,這樣的武器,卻是最容易被希望控制一切的朝廷所接受。
而朝廷那邊,也的確是控制得很緊。負責試做火藥的部分,是火器局最核心的幾個部門之一。就是負責訓練炮兵的李信,也無法靠近那裡。除此之外,鑄造火炮的地方也同樣不歡迎外人。其實驗的重心,都放在火炮的材質上,鑄炮所用青銅,看著就知道肯定是用了特殊的配方,使得其後能夠承受最大程度的爆炸。
僕人進來端茶遞水,李信也沒有抬頭。直到將近千字的日記寫完,他才發現身後的圓桌上,有著一份茶點和熱湯。
一方面是專注,另一方面,開門關門的動靜也打擾不到他。
李信親自在近處督促火炮的訓練,一天下來總少不了煙熏火燎,滿身火藥味道。而更糟糕的是,他的耳朵由於長時間的在近處聽到火炮轟鳴,而變得不靈光起來。現在李信要聽人說話,對方必須要很大聲他才能聽見。而他說起話來,也變得習慣性的大聲。
韓岡上次發現了這一點,便說得弄個耳罩給他帶著,還有下面的砲手,否則還沒將炮兵給練出來,耳朵就都要給震壞了。
聽說韓岡要做耳罩,李信猜測多半跟口罩差不多,捂著耳朵的。孰料幾天後,韓岡拿出來的就是兩團棉花,讓他塞在耳孔裡。
據韓岡所說,耳罩是讓人造出來了,可問題是只能給和尚和禿子用,道士都不行。
對韓岡的話,李信不明所以,也沒去追問。用棉花糰子塞住耳朵,也的確有些效果。他自持身份,不方便在放炮時摀住耳朵,本來也擔心時間長了會失聰,現在也算是有了個心理安慰。
總不至於等王舜臣和趙隆進京後,自己就只能打著手勢跟他們聊天了。雖然李信一向話不多,可他也不想連老朋友的話都聽不清。
王舜臣正在西域鏖戰,他的功勞和收穫,讓很多人羨慕不已,但短時間是回不來了。
而趙隆明年年初上京詣闕,到時候正好可以聚一聚。說不定,幾年之內,與趙隆相聚也就這麼一次機會了。
李信很清楚,原本應該在明年年底入京詣闕的趙隆,為什麼會被提前到年初。
當初西南夷叛亂,王中正領軍南下。趙隆正是他麾下的親信大將。有過用兵西南的經驗,所以趙隆提前進京,朝廷到底想要從他那裡問些什麼,知情者多多少少都能猜得到。
而且如果只是趙隆提前到年初進京,還算不得什麼大事的話,那在西南方向上最有發言權的成都府路經略使熊本也同期進京,就不得不讓人產生聯想。
儘管這個聯想只在少部分人中傳遞,也沒人敢於明白的說出來,不過朝廷用兵西南的可能,也的確有人在猜測了。
而李信卻知道,這個猜測已經極為貼近事實。
前段時間,韓岡就曾經在殿上議論過蜀中的鐵錢過多,而銅錢不足的問題。雖然說已經決定將當十錢大量運進蜀中,這份運費可以用錢息抵償,不過朝廷還是想要有一個能夠替代交子的方案。這就是鑄幣局必須要盡快解決的問題,也是韓岡正在籌劃的問題。
在前幾天,李信還得知,他的表弟與章惇討論了要如何維持西軍的戰鬥力不墮的話題。
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加大與大理的聯繫。要多購滇馬。之前的茶馬貿易,依然是以廣西為主。至今仍有四成是經過羅殿、自杞的中轉,讓許多利潤留在了兩家小國手中,若是能夠加大與大理的直接聯繫,讓更多的份額轉到大理國手中。
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的路數!
李信離韓岡近,許多事他都很清楚。
朝廷最近跟遼人爭論高麗的問題。說是要在新約上增加補充條款,允許雙方於邊境新築寨堡,而且重修城防,不用再通知對方。以此為條件,交換朝廷不再直接支持高麗國復國。
不論遼國同意還是不同意,明年朝廷就會在河北破土動工,增補常年失修的城防。這就是西北罷兵後,節省下的千萬錢糧其中一部分的用處。而另一部分,就是為下一場戰爭進行準備。
國家財計正在進行調整,如果沒有大的災害,三年之內,國庫中的錢糧就能補足到維持一場滅國之戰的水平上。三年之內,李信的任務就是練出一支能夠派得上用處的炮兵來。雖然他不清楚,沉重的火炮怎麼才能夠通過西南的崇山峻嶺,可訓練炮兵本就是他的職責,將事情做好,其他事,李信也不打算去多考慮。
出身西軍的李信也明白,韓岡並不是為私利,才想要攻打大理,而是西軍內部在失去了目標之後,對未來有一種恐懼,讓他不得不為之奔走,設法解決。
西班武選,從最低的從九品三班借職,到最高的正二品節度使,有六十餘級之多。小使臣、大使臣、諸司使副、橫班、正任,哪一個台階下面還要分出許多小台階。
武將想要晉陞,如果單純靠熬年資的話,每升一級得七年,這還要其中一點錯誤不犯。而靠軍功,一等功賞就是七資三轉,數十年的磨勘一次就跨越過去。這樣的設計,就是為了讓武將拚命爭取軍功。若說成效,也的確是有那麼一些,至少在戰亂的邊陲,想要陞官的話,大部分軍校士卒都是得靠拚命廝殺爭取立功受賞。
西軍上下對此也習慣了,至少還有一個奔頭,不用靠家世,不用靠諂媚上司,只憑自己的努力,也是有那麼一條道路可以爬上去的。
現在太平盛世降臨西北,立功受賞的機會不復存在。在瓜分了平滅西夏和重奪靈武的戰功之後,西北邊陲,北方上千里外的阻卜人,已經是離得最近的敵人了。極西之地,王舜臣眼看著就要盡收西域,難道還能指望朝廷發動幾十萬大軍,越過崇山峻嶺,去攻打大食、天竺不成?
自元昊起兵後,宋夏交鋒四十年,國家財計用在軍費上的開銷,有近一半落到陝西。換個說法,養著西軍上下數十萬兵馬的,正是從國庫源源不斷流出來的財稅。同時對立的兩國邊疆,也是各級軍頭牟取私利的地方,空額和回易,養肥了多少兵將。
一旦沒了戰爭,不說那些底層的軍官就此失去了向上上升的便捷通道,就是將門世家,也沒了家中最大的一筆收入。光靠喝兵血,一名禁軍的空額一年也不過十幾貫錢鈔、十幾石糧食和幾匹絹帛。便是勢大如種家,難道還敢幾千上萬的在軍籍簿上編造空名?千餘人就已經擔著很大的風險了。而這些收入,對一個龐大的家族來說只能是杯水車薪。
種家還算是好的,他們能夠靠滅國之功,長保家門,說不定未來還能出一個皇后。而中低層的將門和軍旅世家,卻不可能有這麼好的運氣。除了回易和空餉,就是有俸祿一條收入來源。現如今,很多家族都陷入了危機。姚、曲、景、王,等等等等,大小將門都在頭疼日後的生計,就是想種地保住家門,一時間也找不到那麼多佃戶。
另外一場戰爭,是西軍上下共同的需求。
朝廷也不希望看見好不容易才練出的一支強軍,重蹈京營與河北軍的覆轍。至少在解決掉遼人之前,不能讓西軍墮落到兵不修列、馬不習鞍的地步。
大理雖遠在邊陲,卻是一個可以讓西軍重新上陣的地方。
大理一向對中國並不恭順,自晉時立國,百餘年不曾遣使通問。而太祖皇帝以玉斧劃大渡河為界,也讓大理一直可以高枕無憂。直到熙寧十年滅交趾,方才開始遣貢使入中國——這是被嚇的,不僅大理,西南的如羅殿、自杞等小國,都是在交趾滅國之後,改變了態度。一直有入貢的,變得更加恭順,而過去從來沒有臣服過的國家,也開始進獻貢品請求朝廷給予冊封。
對於這樣的化外小國,朝廷並不怎麼看重。鴻臚寺掛個名而已。到了逢年過節,天子御大慶殿時,把一眾使臣拉出來撐撐場面,看起來也熱鬧。其作用僅止於此。
朝廷並不會庇護他們多少。就像正苦於交州捕奴隊的占城、真臘兩國,他們的使節上京來哭訴過多少回了,但朝廷還不是聽之任之,根本就沒管過交州各家窮凶極惡的蠻部。
而一旦有所需求,現如今主掌朝政的宰輔們,都不介意拿其中的哪個國家開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