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宰的肥羊被一支長棍從頭到尾直穿而過,在炭火上滋滋滴著油花。炭火前,跪坐著一名胖大漢。光著頭,脫得只剩一件小衣,頭上臉上身上同樣滋滋冒著油汗,卻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專注的神情。手拿著支刷子,將調料小心的刷在肥羊在炭火下漸漸變色的嫩肉上。
就在燒烤炭火堆的旁邊,由石片和黃泥壘起了數座灶台,其中一座,兩口鐵鍋架在灶台上,兩名火頭軍揮汗如雨,舉著鐵鍁一般大小的鍋鏟,精神抖擻的翻炒著。另一座,灶台上的鐵鍋中,架著高高的七層籠屜,一縷縷白霧自籠屜中飄散出來。其他幾處灶台,又有專門燉湯的,專門煎炸的,一名名廚師在灶台前忙碌。還有洗菜的、切菜的,打理雜事的,一應人員的配置,都與東京七十二家正店的廚房別無二致,唯一的問題,就是完全露天。
這處露天廚房,明顯是臨時修起,做出的酒菜,不下於東京,人數雖眾,卻忙而不亂,顯得井井有條。切菜的鐸鐸刀響中,參雜著蒸汽直冒的水聲,來回奔走的腳步聲,火頭軍大廚訓斥小工的聲音。不時的,就有人端起一盤盤新出鍋的佳餚,轉身出了廚房,
距離這處露天廚房三四十步的地方,有一座外形樸素的軍帳,不甚大,也不算高,不見紋飾,比起稍遠處,一座座排列有序、能同時容納三隊士兵安睡的軍帳還要小上一號。
如果不看圍護在軍帳周圍,分列多隊的一百多身材高大、衣甲鮮明的戰士,這座位於行營中的軍帳,完全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地方。即使敵軍能越過壕溝,柵欄,鹿角,他們也很難在一堆同樣色調的帳篷中找到他們想要的。
一陣風帶來了濃濃的烤肉香,站在帳門前的護衛抽了抽鼻子,嚥了一口口水,然後站得更加挺拔,對送進帳內去的菜餚目不斜視。
這是一場遲來的晚宴。
軍帳中,王厚坐在最上首,其下定州路諸將分列左右。
代表定州路最高長官的大纛,就掛在王厚的背後。
宴會的參與者,心思並沒放在酒肉上,或許在側著身子與相鄰的同僚說話,或許在舉著酒杯,接過王厚幼子王禮倒過來的酒水,但他們的注意力大部分都還在最上首的定州路主帥身上。
大戰即在眼前,百里之外,遼軍的先鋒一個月間已經成百上千次越過邊界,與大宋邊境守衛進行了無數次的交鋒,北方更遠一點的地方,遼軍的主力業已隨著遼國皇帝的御帳一起到來。
或許這戰前的最後一場酒,如果是在其他將帥主持的酒宴中,多半還有伎樂登場,但在治軍嚴苛的王厚這裡,能有酒水,已經是格外開恩。有性格嚴肅的王厚在,一眾將軍都是食不甘味,飲不盡興。不過相比起歡快的宴樂,即將面臨的戰爭重要百倍。
相鄰的將領們都在小聲交流著眼前的戰局,王厚拿著白錫酒杯,等著幼子王禮給每一位將領的酒杯中都倒滿來自京師的美酒。
聽命於他的將領——除了邊境上的幾個不便離開外——全都在這裡了。
一旦遼軍進攻,他們將會在自己的指揮下依託寨堡進行防禦……王厚嘲諷的笑了起來,這是開國以來的戰法,直至十年前為止。
除了那個功效難知的平戎萬全陣,過去官軍對遼的作戰方略,都是以穩守城池為上。但從十年前開始,官軍對遼的戰法已經發生改變,不再是單純的據點防禦,而是尋求城外決戰。
遼人的戰法,一貫是避實擊虛。遇上遼人,堅城易守,但脆弱的的縣鎮鄉村,卻往往遭遇劫掠。對於機動性堪憂的官軍來說,遇上倏忽而來倏忽而去的契丹騎兵,也只能任其魚肉地方。不過相應的,遼軍的後勤也是建立在不斷的劫掠收穫上,如果被遏制了以戰養戰的補給手段,遼軍只有敗退一途。
自立國以來,官軍都是設法以主力阻截遼軍前路,以偏師抄截遼軍後路,以此來壓縮遼軍的機動力,逼迫遼軍決戰。十多年前,郭逵扼殺河北境內的幾支遼兵,也同樣是利用這種手段,不斷消磨幾支遼兵的戰鬥力,直至逼得對方走到有利於官軍作戰的地方進行決戰為止。
現如今,不論軍心、士氣,還是裝備,都比十年前有了更大程度的提升,從任何方面來看,都要求官軍的戰術體系進行與之相適應的變革。
對來犯遼軍的作戰方案,一座座寨堡將只是行軍和駐紮的節點,寨中駐軍會主動出擊,在遠離城池十數里甚至更遠的郊野,逼迫遼軍放棄劫掠,或離開,或戰鬥。對遼國的作戰風格來說,不論哪個選擇,都是失敗。
過去官軍懼怕遼軍,所以必須要依託城池或水道來保證軍陣後方安全,現在的官軍,一旦立起軍陣就完全可以不用擔心背後殺來一支遼軍。
如果遼國皇帝不是蠢貨的話,遇上這等戰術,那麼他除了丟臉的退走之外,就只有聚集主力,爭取短時間內與自己麾下兵馬決戰,並戰而勝之。
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自家麾下的兵馬,能夠在大小交鋒中,能夠勝過對手,至少是能夠給予對手足夠大的傷亡。對王厚來說,剛剛換上了更先進更實用的行頭讓他充滿信心。
見兒子已經提著酒壺轉了一圈,為每一位將領手中的酒杯都倒滿了美酒,王厚稍稍坐端正了一點,彷彿敲了一聲警鐘,討論聲突然間就消失了,之前細細碎碎的雜音似乎根本沒有存在過。
「想必諸位都已經知道了,預定中將在明天抵達的京營援軍,短時間內,是到不了了。」
王厚的開場白,並非是勸酒,出人意料的直接,也出人意料的坦誠。
沒人感到吃驚,這個消息已經不是新聞了,京師的暴雨,加上黃河的水流,使得京營派出的精銳,被擋在了黃河邊的白馬渡處。
但每個人都神色凝重,河北軍雖看不起養在蜜罐子裡的京營禁軍,但神機營的名氣從建立的那一刻開始,就傳播於天下萬邦,連遼國都倣傚建立了神火軍,養在皇帝身邊作禁衛。此番來援的京營中,神機營佔了一半,不計虎蹲炮,火炮都多達上百門,可以轟得遼狗最後都認不出爹娘。可惜短時間內是不能指望他們了。
而大名府,本來也是有那麼一批北上的援軍,但他們的行程也出意外了。「或許當是雨云北移,大名府這幾日亦是暴雨成災,旬日之內,定州路就只能看我們這四萬多兵馬了。而對面的北虜數目,端看其御帳都已至涿州,當不在十萬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