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已經議定,豐州必須即刻奪回。」韓岡說道,「一旦契丹人插手進來,就絕不會再坐視官軍在西京道邊上動刀兵。」
在遼國干涉進來之前,宋夏之間怎麼打也沒關係,就算佔據了銀夏,遼人也只能承認現實。而等到遼國的皮室軍殺到邊境,再想繼續開展,就是要做好被捅上一刀的準備。雖然契丹人為西夏人出兵的可能性極小,甚至幾乎為零,但朝堂內外都很清楚,天子可不會願意去冒這個風險。
豐州的地理位置不算好,位于古長城的外圍。不論戰國秦漢,又或是後世的明代,長城始終是建在易與守備的戰略要地上。既然是在長城之外,自然在地理和戰略位置上有著不利于守禦的一面。
其實在韓岡看來,放棄豐州,穩固橫山,進而奪取銀夏。從全局上來看,這個交換十分合算的,就算只留下羅兀城,都是筆好買賣。但從政治意義上來說,新黨則絕對不會接受。失土之罪,就算拿回更多的土地,也不能功過相抵。橫山要保住,而豐州更是要全力奪回。
「所以朝廷議定的策略,是繼續向北攻擊銀州。只要控制了銀夏,興慶府要想與豐州聯繫上,要麼橫穿地斤澤所在的大漠,要麼沿著黃河繞行,否則就要對佔據銀夏的官軍硬碰硬。」
范育捻著鬍鬚,沉吟了一陣,點點頭,「這就是所謂攻其必救,失去了銀夏,就是佔了豐州又如何?失了青白鹽池的池鹽,西夏只憑興靈和沙漠,根本支撐不起國政。眼見銀夏或許有失,西賊就肯定要從豐州撤兵。」
呂大臨一直沉默的看著地圖,這時是第一次開口:「玉昆,西賊攻下豐州,所獲糧秣幾何?」
「西賊攻下了豐州,大大小小的城寨、村落,加起來幾十萬石存糧是沒問題的。」韓岡苦笑了一聲,「所以對西賊來說,以戰養戰最是划算,只要能打開一個寨子,就是幾萬兵馬一個月的口糧。」
「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芑稈一石,當吾二十石。」呂大臨搖頭嘆道,「西賊所行,已是暗合智將之道了。」
「可天下也只有大宋富庶,所以契丹、党項入境時,都能搜刮到大批的糧食財貨。如果反過來……」范育探出手指,在地圖上比劃了一下,「若是官軍侵入銀夏,或是幽燕、雲中,能得到多少糧食補給?」
「中國吃虧就吃虧在這個地方。東南西北的蠻夷虜寇,侵入中國都是為了錢財子女,只要成功,必然滿載而歸。而反過來,中國大軍南征北戰,則是大減國力。霍去病北征匈奴,封狼居胥,戰馬死了多少?!」
「誰讓九州之內,但凡能夠耕種的膏腴之地差不多都讓漢家佔了,身居酷寒之地,瘴癘之所,自家的性命也不值得多看重了。但凡有著足夠的財稅來源,願意再拚命的倒也不多了。」韓岡伸手指了一下遼國燕山以南的一片地,「所以契丹收了歲幣就不再舉兵,因為有南京道在。」再指指西夏的銀夏、興靈兩塊地,「而西賊過去則是年年舉兵,因為他們的土地養不活國中之人。」
「玉昆可是在為強賊作辯?」蘇昞抬頭笑著問道。
韓岡也笑了起來,的確聽起來像是強盜的理論,似乎在說漢人不給四方蠻夷活路,「可只要能讓這些強盜什麼都搶不到,只是白白送命,他們也不會繼續做蠢事,必然會俯首稱臣。漢唐無不是如此。只可惜在高粱河時功虧一簣,否則如今就不需要再傷神了。」
這又是在說太宗皇帝的錯了,不過倒也不犯忌諱,只是未免說得遠了。蘇昞將話題拉回來,「河東軍要提防西京道的遼人,能騰出的兵力不會太多。麟府軍在救援豐州時就吃了一個虧,再想憑麟府一路之力收復豐州,恐怕有些難。」
「再難也要收復,不過也不會讓麟府軍直接沖上去……」並不是什麼機密,此時估計也已經傳遍了京城,韓岡也不瞞著師長,「午後的時候,中書就移文軍器監,讓小弟緊急調運一批甲冑和軍器過去。」
「從東京運去府州?!」范育驚問道。
「怎麼可能,隔了近千里,哪裡來得及?」韓岡搖搖頭,若是中書敢下這個命令,他能將文書丟回到馮京臉上去,「只能是接力。先從太原武庫中,將庫存的札甲和神臂弓運去麟府路。而軍器監則是負責用板甲來將甲冑的缺額補齊,另外神臂弓的數目也要一起補足。」
呂大臨嘆了口氣:「但願官軍能順利奪回豐州。」
「游景叔在種子正幕中,彝叔也同在一處,以他們這一次立下的功勞,至少能轉兩官。」范育也道,「可若是豐州奪不回來,這份功勞很可能就不會授下。」說完,還看了韓岡一眼。
種諤在獻捷的奏章中沒少說韓岡一系列發明的作用,這份功勞韓岡肯定是跑不了的。但若是豐州拿不回來,奪佔羅兀城的功勛也就很難評價了——下面的軍卒不會不賞,否則少不了要鬧騰一陣。而領軍將領的功勞,則可就懸了。若是種諤、游師雄他們沒功勞,韓岡也不可能有臉一人領功。
師徒幾人又討論一陣時局軍情,韓岡起身從張載家告辭出來,與范育一起離開。張府的門外,這時候還有幾個士人。不是剛剛上來遞了名帖,就是正準備遞名帖求見。
張載如今在京中已經是人所共仰的一代宗師,閒暇時候也少不了有人登門造訪。張載則在時間和身體的許可下盡心接納,絲毫沒有崖岸自高的態度。不過今天為了討論時局,卻關起門來不見外客。
「玉昆,日後關西兵事在先生面前還是要少提。」范育與韓岡並肩而行,走了一陣方才這般說道,「京城畢竟不是關中。」
韓岡沉默了一下,點頭道:「……小弟明白了。」
張載和他的入室弟子,基本上都是關中人為多,因為近百年來備受党項所苦,他們絕大多數是支持對西夏的戰爭。但東京不一樣。就算關中百姓每隔幾年就要為了戰事而成為被徵調的民夫,就算關中百姓年年受到党項騎兵劫掠,可對東京百萬軍民來說,差不多可算是另一個世界的事。
只有因此而上漲的物價和稅收,才會讓他們覺得此時事關自己。不論是關西的戰略是攻擊還是守禦,都是要從他們的身上刮錢過去。京城士林中的輿論也是如此,如果不耗費太多錢糧就能獲得勝利,肯定會得到士大夫們的讚許。可一旦影響到自家的生活,那他們就會立刻舉起反對的牌子。
張載的名聲要緊。他旗幟鮮明的支持戰爭,肯定會惹來京城軍民和士林的反感。而張載又不是願意說謊和隱藏觀點的性格,為了避免落入這樣的境地,最好就不要跟張載多說這方面的消息。
韓岡嘆了口氣:「哪個不想太平?中原人想過著太平日子,難道關西人就不想嗎?」
……………………
就在東京城內城外,都將目光放到了陝西和河東的時候,邕州知州蘇緘的雙眼卻是在盯著一舉一動。
「交趾太尉宗亶已經領了兩千兵抵達廣源州了。廣源州的部族也全數出動,劉紀、黃金滿、申景福、韋首安,他們都被宗亶召了去。」
每報出一個名字,蘇緘的臉色就難看了一分。廣源州是大宋和交趾之間的緩衝地,過去一直向宋稱臣,不過在儂智高之亂後,交趾勢力擴張,而宋廷採取了姑息的態度,讓交趾將這片產金的地區給控制在手中,連同其中的幾個大部族都要向升龍府進貢。
不過交趾對待這些部族一向苛刻,要不是因為斷了生計,現如今也不會聚在一起準備與交趾人一同北犯。
「多虧了劉執中【劉彝】。」蘇緘仰天慘然一笑,禁絕市易到底害了誰啊!要不是劉彝禁絕與交趾市易,不會有那麼多家溪洞蠻部跟隨交趾人北犯。
「不過交趾的主力在哪裡?宗亶只帶來了兩千人吶……」蘇緘的親信幕僚很有些疑惑,「如果交趾不出兵領頭,儂人諸部絕不會為其火中取栗。」
誰也不比誰傻多少。宋人斷了部族中的財源,當然的。可背後的交趾人也不是什麼善人。如果一旦在宋軍這邊吃了大虧,說不定老家就給升龍府派兵出來端掉了。所以交趾必須要率先出兵,出來打頭陣,以作證明。
回到後廳,蘇緘仍在考慮著此事。交趾即將入寇,但他們主力究竟在何處?
「大爹爹。」
一聲清脆的叫喊從下方傳來,被打斷思路的蘇緘低頭一看,卻是自家孫女笑得燦爛的一張小臉。
看到孫女兒的笑臉,蘇緘沉重的心情放鬆了一點。
「大人,是不是又是交趾的事?」
蘇緘的長子蘇子元也一起走了出來。他在桂州任司戶參軍,正好得空來探視。他這一次來,順便將妻兒,包括蘇緘最疼愛的孫女也一起帶來了。
先將孫女送回後院,蘇緘和兒子坐下來,嘆了半日的氣,開口道:「交趾即將來犯,你還是早點回任上。」
蘇子元有點疑惑:「也不必急在著一時。」
「你不知道。」蘇緘端起茶盞,盯著盞中的茶湯,眼底的沉重在波光盈盈的水面中完完全全的映了出來,「再遲就不好走了。」
蘇子元皺眉正要說話,一名軍校滿頭大汗的跑了進來,慌慌張張的在門檻出絆了一跤,一骨碌爬起來後也不顧身上的灰,急聲叫道:「啟稟皇城,欽州急報!交趾數萬大軍渡海而來,主帥為李常傑,如今已經開始圍攻欽州!」
蘇緘手上的茶碗落在了地上,一聲脆響過後,碎作了千百片。